“臣等在。”
“天命不眷,纵为帝王,朕亦有将死一日。”皇帝幽幽喟叹。
“陛下不当如此……”
高拱话音未落,却被一声几不可闻的苦笑打断:“不当如何,妄自菲薄乎?”
“太子年幼……还望卿等辅弼,倾力相助……”他微顿,张居正抬起首,刚好遇上皇帝的眼。
干瘦的脸上仍是微笑:“众臣之中,唯卿二人皆属王佐之才,朕尚为裕王之时,曾想过日后与高先生张先生君臣相偕,效仿萧何陈平辅佐汉高祖安定汉室四百年江山,或许又成一代佳话。”
“臣等岂敢与萧陈相提并论。”二人惶恐答。
“朕亦及不上汉高祖,不过是期望罢了。”皇帝微咳数声,“然高祖崩时犹有萧陈可托付,实乃为君者之大幸。”
高张拜道:“臣等虽驽钝,必效死力,望陛下宽心。”
昏沉烛火下奄奄一息的君王,依稀可见旧日英挺眉目,过去亦是风度雍容的美男子。
但常年的放纵与恶习,已将他的俊秀面容与慷慨志向一并消磨,最后蹉跎为如今榻上的垂危病龙。
就连他自己亦不知,今日这副模样该去归咎于谁。
是父亲么?
长夜梦回之际,嘉靖时常进入至他混沌脑海,那一句如咒语般的“二龙不相见”,让他甚而十年未能见父亲一眼。
但他仍能清晰忆起嘉靖面庞,想起他在那烟雾朦胧的大殿间高坐,头戴香叶冠,身披青蓝道袍,香炉之外跪伏一地的臣子战战兢兢,被其拈于指间予取予夺,阁老国公又如何,还不是只得仰望圣上鼻息,被其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朱载坖纵是亲子,又何尝能逃得了?
嘉靖厌恶他,便将他弃之一旁忌讳提他名姓,害他蛰伏于邸内终日如履薄冰,胆战心惊。
末了自觉丹药无回天之力,是人终有一死,又为儿子培植亲信,开始替他铺起储君之路。
一颗心终日悬于喉咙之内,至继位之时亦未能放下,或许活在恐惧中久了,早已褪不去刻在骨中的忧惧煎熬,自此便背负着那股挥之不去的噩梦而活。
于是他想,朕倦了,做甚么明君,扶甚么天下,索性将朝政一概抛却,掷予他所信任的数位大学士,沉溺于前半生未敢想象的幻梦之中。
他以为自己必定是恨父亲的。
所以他很遗憾,若父亲不是嘉靖,他会不会就愿意做个明君呢?
臣子们亦抱憾,还未能在隆庆一朝大展抱负,皇帝竟已病体沉疴,命在旦夕。
但皇帝应该比任何臣下都更为遗憾。
“朕就这般去见父皇,高不成,低不就。”殿外晚风拂过,不经意间吹斜他的鬓发,迫得他捂住胸口咳了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