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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0 章 伤逝30(1 / 2)

王家老家主一病不起。

许是因为五子王绍的离世打击太大,王章再也没有回春的迹象,药石罔极,病情急转直下。

整天睡着,清醒的时候瘫在榻上呕血成升,目光浑浊,喉咙里甚至失声。

王章悲愤的眸中血丝缠绕,老人似临终前有什么话要说,却说不出来了。

王姮姬衣不解带地伺候王章汤药,几乎不离开病榻。找了多少大夫,灌了多少药,王章的病就是回天乏术。

前两天,她和郎灵寂在灵堂,被爹爹看见了……

她伏在王章床前,颤着肩头痛苦,从未、从未感到这般无助过。

她就像落入蛛网中苦苦挣扎的虫儿,一开始就是旁人的猎物。

无论怎么努力,终究逃不脱宿命。

王氏子弟纷纷披缟素,泣泪如血,伤逝之意飘荡在萧瑟的风中。

王绍的意外惨死,王章也眼看着不行了。棺木已备好,王家很有可能要面对晦气至极的双重丧事。

位于北方的河东裴氏听闻噩耗,不远千里前来奔丧。裴氏原是王姮姬母亲裴夫人的娘家,裴夫人死后,两家一直保持着联络。

表兄裴锈一身缟白,对着棺椁上过香后,帮忙主持丧仪之事。

他见王姮姬容颜毁悴,原本一张芙蓉面人气全无,甚为怜惜:“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表妹要节哀啊。祖母得知你家出了事,整夜整夜地难眠,特意派我过来支应。”

顿了顿,又劝道,“表妹莫如去我河东裴家住几天,免得触景生情,徒增悲伤。”

王姮姬颔首,谢过表兄好意。

裴锈是个温润的君子,青梅竹马,从小到大一直对她暗藏情意。

去裴家住几天,在平常来看或许是个好选择。但王氏此刻风雨飘摇,正是多事之秋,爹爹更病入膏肓,她不能在关键时刻抛弃家人。

“表兄,谢谢你,也多谢裴老祖母的关怀……”

裴锈摆摆手打断道:“当然不是要姮姮你现在去,想清楚了再答复我,我裴家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他表妹王姮姬血统高贵,父家琅琊王氏,母家河东裴氏,无论哪一方都是她坚强有力的后盾。如果两家能亲上加亲,是最好不过的。

王姮姬淡淡唔了声,身心麻木。

雾濛濛的天空,阴翳萧条的灵堂,摇摇欲坠的太阳,很给人一种豪门夕晖的感觉,琅琊王氏百世公卿一朝而坠。

当年先祖衣冠南渡时,曾预言“淮水尽,王氏绝”,而今淮水依旧川流不息,琅琊王氏却遭遇了百年来最大的难关。

家风家训依旧在,祠堂中象征荣耀的宝刀依旧闪着辉芒,王氏进入了中衰时代,大厦将倾。

王章这一代,虽无大功也无大错,王氏子弟倾向于温吞内敛,平流进取,被讽刺是“仰赖先祖冢中枯骨”苟且富贵。

王章一死,王家却连这点苟且的富贵都保不住了。

老家主奄奄一息,新家主人选未定,王氏满门子弟虽能文能武却群龙无首,一盘散沙,端端是最薄弱的时期。

陛下偏偏选择在这时候发难,怕是就看准了这一点,要将以王氏为首的门阀一网打尽。

朝廷中,有文砚之制定各种有利于皇权的礼仪制度,有司马玖墙头草游离于王氏与帝室之间,有陈辅一干老臣对王氏口诛笔伐……王氏处于十面埋伏之下,内忧外患,四面楚歌。

王绍的意外惨死,成了云淡风轻的茶余饭后笑料。皇帝支使文砚之杀了王氏子弟,这笔屈辱的血帐,竟不了了之了。

王戢因有江州的战功在身,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许多王氏子弟暗地里听他的意思,以他为家主,寻求庇护。

五弟意外惨死,王戢连日来心力交瘁,悲伤愤怒,有种找不到方向的茫然无力感。

整个家族的未来被乌云罩住,漏不见半丝天光。

王戢当然想保护弟弟妹妹们,庇护王氏所有族人。

可他擅长的是武功,是上阵,是杀敌,是攻城拔寨,是指挥千军万马。蓦然要在心术权谋上和帝室内较量,以己之短对旁人之长,必输无疑。

文成武德,文武合并才能定天下。

如今他虽驰骋沙场于外,却少了运筹帷幄于内的人,相当于两条大腿被砍断了一条,连走都费劲,遑论跑了。

王戢就好像拥有千钧力气却被绑住了双手的壮汉,空有安定天下的武功,兵权被皇室收回,无法施展。

回想起来,整个家族走下坡路,正是从爹爹不计后果地答应九妹任性退婚开始的。

九妹引狼入室,看错了文砚之,与文砚之定婚,使整个家族危如累卵。

贵族子女的婚姻,岂能自己决定?

他当初娶襄城公主,也是父母之命,政治婚姻,成婚之前两人都没见过面。

一步错,步步错。

文砚之那样清高的一个酸腐书生愿意入赘王氏女并非为了荣华富贵,而是为了搅黄姮姮与琅琊王的婚事。目的一达到,斯人立即不装了,脱离王氏回归朝廷。

姮姮被利用了。

因为姮姮的悔婚,琅琊王与琅琊王氏分道扬镳,各自的力量都被削弱了一半,渔翁得利者是龙椅之上的皇帝。

文砚之一开始接近姮姮开始,便是怀有目的的,王氏落入了别人的彀中。

好生恶毒的诡计。

遥想当初在江州战场,他和琅琊王氏一武一文,要兵力有兵力,要权谋有谋权,琅琊王氏的地位固若金汤,天下都是囊中之物。

而今祸起萧墙,王郎两家从内里开始烂,内讧、猜忌、分道,破了这金汤。离了紧密合作,无论王氏还是琅琊王都无法与皇权抗衡。

文砚之和皇帝竟用了第三者插足撬墙角的龌龊办法,拆散琅琊王氏与琅琊王的合作,居心之毒,令人恶寒!

为了王氏象征荣耀的宝刀能传承下去,为了对付朝廷那些叫嚣的杂碎,为了挽救王氏摇摇欲坠的大厦,为了报五弟王绍的血仇……

王戢再度找上了郎灵寂。

谢他来灵堂吊唁。

一别数月,关系邈若山河。

从前并肩作战无坚不摧无话不谈的同袍,相对而坐,却无话可说。

因为姮姮的悔婚,两家撕破脸了。

郎灵寂没有想象中那般冷血无情,客既来,命人上了一壶水色至清的茶。

“请用。”

王戢托着莲瓣盏不是滋味,内心比茶水还苦。当初王氏对琅琊王弃如敝屣,如今遇上困难了,又苍蝇似地找上门了。

退婚之事其实他根本不同意,是爹爹和姮姮被那寒门书生迷惑,一意孤行。

王戢心中憋屈,将茶一口饮尽。

“雪堂,可憎恨于我?”

那日郎灵寂放下身段,求他规劝九妹,莫要退婚,否则会落入皇帝的圈套中——王戢却坐视不理。

“有些。”

郎灵寂声色平静地承认,“不过终究因为我和陛下的基本国策有分歧,我才遭贬谪,怪不得王氏。”

他现在确实是半朝半隐的状态,周围是荆条搭建的篱笆院,这些日他一直寡居此处,像个林栖谷隐者。毕竟朝廷再无他琅琊王的一席之地了。

王戢深深吸一口气,愈发惭愧。

“能说给我听听吗?”

后半句王戢没好意思说——朝廷现在也无他王氏的一席之地了。

郎灵寂道:“陛下准备采用法家和儒家的手段治理国家,而我一直遵循伯父所定下的黄老之术,无为而治。”

无为而治讲究的是不扰百姓,说白了就是不干涉豪强吞并土地、包容门阀各种逾矩行为,豪门中有作奸犯科者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陛下现在正在实行的严刑重典截然相反。

王戢听不懂这些高深的治国之论,但听到他还管爹爹叫伯父,鼻头蓦地一酸,“我们两家,还能回到从前吗?”

郎灵寂一贯柔韧幽深,恰如茶煮鸦山雪满瓯,有什么话也不会明说。

“陛下为难琅琊王氏了?”

王戢黯澹地将实情相告,“爹爹病危,宵小之辈一股脑地涌上来,我独自一人实在难撑,家中族弟还要依赖我发号施令。”

“陛下科举改革,摆明了要任用寒门,将我等门阀世家边缘化。陛下更行刻碎之政,处处制定法令,蚕食我世家的资产和田地。新任太常博士更是将我门往死里弹劾。五弟的惨死,压得我合族喘不过气来。”

事到如今,他也不怕郎灵寂笑话。琅琊王氏虽外人看来满门珠玉,却败絮其中,再出不了像先祖导那般经天纬地的杰出人才了。

“找不到破局之法!”

郎灵寂听了王戢的描述,道:“科举改革不必担忧,空有理想,实行不下去。刻碎之政蚕食世家,得罪的也不只有琅琊王氏,迟早会把世家都得罪光。”

除了琅琊王氏,还有陈郡谢氏,河东裴氏,九州大大小小的士族数不胜数。

“……所以不用怕。”

王戢闻此骤然似遇一缕天光,拍桌子茶水四溅,“当真?”

一欣喜连过往隔阂都忘了,追问,“具体该怎么做?”

郎灵寂说,“本朝南渡后,凭着世家大族的扶持立国,如今刚过去几十年,天下大势还掌握在士族手中。”

豪门士族掌握着极端财富,存在并不合理,或许将来有朝一日会被底层人推翻,但远远不是现在。

王戢道:“那位新任太常博士该当如何对付?”声音有些发闷,没有直接提文砚之的名字。

郎灵寂道:“出头鸟罢了。”

皇帝要改革,必须要有个人充当敢为天下先的角色,替皇帝道出心里话。

自古以来主动改革的商鞅、晁错,都是被当枪使,牺牲的对象,哪一个有好下场?因为他们将世族得罪光了,自己也走上了绝路。

王戢听得似懂非懂,但隐约感觉抓住了一缕契机,能使家族翻身。

“雪堂……”

王戢攥紧了拳头,青筋暴起,下了很大的决心才从牙缝深处挤出,

“可否回归王氏,重新襄助于我族?”

天知道他说出这句话费了多大的勇气,打碎镜子简单,重新修复太难了。

郎灵寂凝了凝。

事实上,他内心一直保持着清醒镇静,缜密布局,将逝去的东西圈回来。

现在,主动权终于在他手上了。

他细细品味了片刻人为鱼肉我为刀俎的感觉,良久,才不咸不淡地道,

“可以。”

王戢心脏停跳,欲欣喜而呼。

“但,”

郎灵寂食指转动,眼底藏着不被察觉的私欲,“我要你王氏给两样东西。”

“王姮姬。”

“……以及文砚之的一条命。”

·

秋日即将来临之时,老家主的病情急转直下,迷糊得几乎没有清醒的时间。

满庭黑色乌鸦转来转去,在房檐下嘶叫徘徊,似预示着极不祥的征兆。

王章大限将至。

宫里的御医跪在屏风之外,随时待命,一个个沉默如鹌鹑。

众子女守在老家主的榻前,等待着老家主什么时候清醒,交代最后的遗言,满堂悲声。

除了王氏子女外,还有许多其他士族的内外亲眷守在庭院中,形神惨顇,各自穿着纯白一色的肃穆丧服。

王戢的棺椁还在灵堂停厝着,转眼间老家主就不行了。

郎灵寂也在,不过他远远地在外面。

堂内,王姮姬与王戢跪在离王章最近的位置。

这一双儿女是王章亲生,比其余王氏子弟地位高些,临终时自然要继承父亲的遗训,完成父亲未竞的愿望。

王姮姬容色枯槁,紧紧与父亲的手相握,萧索的眉目间充满哀意。

王戢竭力忍着泪,死死垂着头。

王瑜、王潇等人,一片灰败菜色。

下午时分王章才醒过得出来话了,回光返照。

那枚代表家主无上荣耀的戒指还戴在王章老树皮般的手指间,闪烁着与周遭惨怛衰病格格不入的熠熠光辉。

给了谁,谁便是下一任家主。

众人都不由自主看向王戢,王戢有战功,有担当,年龄又最长,向来是兄弟姐妹们中的主心骨,适合当家主。

最重要的是他是九妹的亲哥哥,血脉相连,今后绝不会欺负冷落了九妹,老家主最疼爱九妹,可以瞑目放心。

王章缓缓睁开了眼睛,喉咙里发出“呃呃”的声音,似要开口。

众王氏子女不约而同地靠近了一步。

“爹……”满是啜泣声。

王章默默攒了会儿气,虚弱地说:“姮姮,王家的家训,你领着哥哥姊姊们重复一遍。”

王姮姬已泣不成声,慢慢地举起右手,庄严地发誓,就像她从前无数次代父亲领着族人在祠堂训话一样——

第一,扬名显亲,兄弟怡怡,孝之至也。无恭皇族,式救尔后。

第二,王氏子弟永世不行篡逆之事,永世不得登基称帝,克制权力欲的膨胀!

王氏子弟需遵守族训,尽力实现祖宗的期望,永生永世不得违背!

众族人含泪说出每个字,有的嗓子已经嘶哑了。这两条伴随历代王氏子弟走过朝代更迭的箴言,是祖宗留给他们的珍贵财富,长盛不衰的法宝。

“好啊,好。”

王章混浊的双目失焦,长长地叹了口气,恨只恨一辈子太短,遗憾太多。

随后,他颤巍巍地摘下了代表家主的戒指,戒指在阴雨天仍然泛着圆润的光。

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

“这是代表家主的戒指……”

所有王氏子弟不禁屏息敛气,等待老家主念出下一任家主的名字,连王戢都微微抬起了头。

“我王氏祖宗规训,得此戒指者为王氏家主,号令全族,违背者人尽可诛之!”

王章耗尽最后一分气力朗声说罢这句,然后决然拉过王姮姬的左手,将戒指戴在了她的食指上。

小小的圆环,沉甸甸重似千钧。

众人瞳孔地震。

有冒失者已轻呼出声,以为老家主在垂危之际神志不清,连男女都混淆。

“爹……!”

九妹只是女子啊。

九妹……只是,女子啊。

女子怎么能当家主?

爹糊涂了!

这绝不可能。

王姮姬亦惊,虽然父亲之前流露过这般意思,没想到他真的这么做。

前世她领着众人念过家训后,这枚戒指明明传给了二哥王戢。

重来一世,事情的轨迹发生了改变。

“爹爹?”

王章固执地将戒指戴在王姮姬指根最深处,并且死死握着她的四根手指,不让她摘下来。

他不容置疑地将王姮姬拉到与自己同等的位置上,撑着身体振作起来:“王姮姬为我琅琊王氏第二十一代家主,都听清楚了吗?”

满庭鸦默雀静。

王戢震惊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他指尖空荡荡的,显得格外的缺少了什么。

爹爹居然把家主职位传给了九妹。

……传给了九妹。

与王章衰老的双眼对视的一刹那,王戢才恍然明白,原来爹爹不相信任何血缘关系,只相信权利和至高无上的地位。

所以爹爹才把家主戒指给了九妹,让她以女子身份作王氏第一把交椅,保证她今生幸福荣华无忧。

依附权力,不如自己就是权力本身。

作为家主,她可以修改家训,有权处置任何族人,可以驾驭族中政事,可以不受任何人逼迫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在琅琊王氏的门庭里,俨然她就是人人不可仰望的女王。

无论在京做官还是在外的王氏子弟,皆要听她命令,拥她为主。

这是一道比任何口头承诺更牢固百倍的、绝对的护身符。

只此一份。

王章把这份礼物给最宠爱的小女儿。

去吧。

追风,做梦,写诗,逆风骑马——

无忧无虑的青春年华。

她作为家主,有最高的保障,王氏子弟无论如何都要效忠她,保护她。

王章用他作为先一代家主的死来祝福王姮姬。

王戢眉目肃然,深深埋下了头。

父亲怕他当了家主后,为了所谓朝廷政治利益,逼九妹做她不喜欢的事。

可血溶于水,九妹亦是他的亲妹,他到任何时候都不会逼迫九妹的。

爹爹,您放心!

众王家子弟一时难以接受九妹当家主的事实,要辩驳争执起来。

王戢拿出了做哥哥的样子,当先拦在了王姮姬身前,道:“九妹是新家主,今后王戢赴汤蹈火,听九妹号令,光耀门楣!”

他是家主最有争议的候选人,他既已认了事实,余人抗争的火焰顿时熄灭了不少,变为窃窃私语。

女子当家主,这太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

……这不可能吧。

王姮姬久久没适应这个新身份,家主的戒指太大,太沉重,套在她的手指上绰绰有余,一放下手就会垂坠。

作为新任家主,满堂伯父、叔叔、哥哥还有许多比她大上许多的白胡子族人都俯首在她的面前。

“爹,爹——”

泪水如泉从她眼帘喷涌而出,她不想要戒指,不想当家主,只想爹爹长长久久地陪在她身边。

一辈子的时间太短了,重来一世还没怎么团聚,怎么就走到了最后?

难以形容此刻的情绪,好似心脏被戳了十几个透明窟窿,悲伤至极。

王章安详地阖上了眼睛,紧握女儿的手骤然松开了。极度残破的身体已不容他交代太多的遗言,最后的最后挂怀的,只有女儿和琅琊王氏。

女儿,他传了家主之位。

琅琊王氏,他亦提前安排好了。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侧。

秋,百草凋零,茎叶凋沮,空气中有明显的凉意,忧思催心肝。

人死如灯灭。

王章咽了气。

那一日天地同悲,王家彻底失去了族长的庇护,女儿也彻底失去了爹爹的庇护。王太尉卒。

王家老家主下葬队伍浩浩荡荡,随行的棺椁还有王家五子王绍的,丧仪过后,都葬在王氏祖坟中。

苍茫天空,山清水秀。

从此以后,再没有爹爹,再没有女儿。

女儿成了家主,爹爹成了枯骨。

凛冬将至,待来年开春,长眠底下的人还能听见二月里第一声山乌啼。

死后万事皆空,没有快乐没有忧伤,只剩族谱上一行死气沉沉的文字。

王姮姬作为王章嫡女和新任家主,扶着父亲和兄长的灵位走在最前,浩浩荡荡的送丧队伍延绵十余里,犹如人间一条白练,纸钱纷飞,丧乐飘荡。

天边一线淡青,风吹起路边褶皱的湖面,王姮姬依旧流着两行清泪。

嘴里哼着儿时父亲哼的童谣,滴答滴答滴滴答,快快长大……

她哀哭撕心裂肺,快要把心呕出来了,不知往后该怎么面对这恐怖陌生的世界,独自一个人。

郎灵寂亦在送葬队伍中。

他旁睨着他们的父女情深。

风吹透了白色的衣裳,流泉得月光,仿佛一溪流动的雪。

人间的任何喜怒哀乐,都与他无关。

王章生前曾经找过郎灵寂一次。

两家亲密过也隔阂过,人之将死,那些恩怨也变成过眼云烟了。

兜兜转转,琅琊王氏离不开琅琊王,琅琊王也离不开琅琊王氏。

郎灵寂当时伫立在病榻前,“没想到伯父会再愿意见我。”

王章道:“老夫也没想到到头来还是栽在了雪堂手中。”

就在昨日,王章在灵堂看到了郎灵寂吻姮姮,两人举止亲密,姮姮显然是被迫强迫的,他气得一时急火攻心晕了过去。

王章最初确实暴怒。

可冷静下来,算着自己所剩不多的寿数,再生气也无济于事。

他这一撒手走不要紧,王氏需要一个遮风挡雨的庇护伞,几百号族人需要一个能力出众者引领着走上正轨。

他知道自己死后,自己的一双儿女必定沦为旁人的掌中物。戢儿自不必提,素来信任依赖郎灵寂,而姮姮恐怕也会被迫卷入到政治婚姻中,痛苦一辈子。

他再也无法保护子女们了。

在极度无奈之下,王章选择与郎灵寂和解,两家恢复合作的关系。

王章拟将家主之位传给王姮姬,却叫郎灵寂今后好好辅佐王戢。

姮姮这个家主毕竟只是表面上的,今后保王氏实打实地族祚永昌还得看王戢。

“如你的愿,我恐怕得将王氏托付给你了……但有两个条件要你发誓承诺。否则我宁可毁了琅琊王氏,也绝不让你染指半点。”

“戢儿勇武而无谋,你今后要辅佐他成就一番事业,保我王氏永在权利富贵之巅。”

这是第一条。

“你应吗?”

郎灵寂发誓诺之。

王章道:“第二,善待姮姮。”

对于姮姮,王章没提过多要求,因为他知道提了也无济于事。自己死后,姮姮就是一颗柔弱的小草,郎灵寂不逼迫她是不可能的。

唯有让郎灵寂发誓善待姮姮。至于姮姮具体嫁给谁,她会当家主,尽可能掌握主动权。路已铺好了,今后造化如何全凭她自己。

郎灵寂一双狭长明亮的眼掩了掩,这个要求似乎很值得斟酌。

善待是个很难被定义的词,存在许多灰色地带,如何才是善待呢?

如果说事事不忤逆、事事依从她就是善待,那么她一定会想嫁给别人。

他已被王氏舍弃过,再次签订契约,一定是不侵犯他自己利益的前提下。

赔本的生意是没人做的。

他遂轻咳了声,“我不一定保证您说的‘善待’——即无休止无边际地纵容,但我可以保证今生今世永不抛弃她,依照您的意愿扶持她当‘家主’,任何困难帮她克服,直到最后的最后。”

“换句话说,我会永远以她为第一顺位。”

“好。有你这句话就成了。”

王章闻此疲惫地阖上眼,知此人城府深沉,想靠一纸虚妄的契约制住他是不可能的。

“请琅琊王永远记住今日的话。”

郎灵寂想要的是王氏的扶持与合作,唯有郎灵寂实实在在答应了善待姮姮,王章才能放心闭眼,否则死后之事谁知道。

王章瞳孔涣散,难以自抑地粗息,这人世间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放不下。聪明了一世,最终为了家族,无奈地妥协了。

“你出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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