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傍晚,酒楼里的人不多,宁斯书要了两壶酒,坐在窗前。
夕阳西下,暮归的人从街上走过,家家户户燃起炊烟,他看着这忙碌的苍生百态,默默喝着酒,
凡人的生命短暂,比之修士犹如朝生暮死的蜉蝣,凡人终其一生都在追求想要的东西,想要的生活,而修士则一心向往大道。
他曾以为自己是幸运的,他可是被上天选中的救世主,可那段奇异的梦中世界将一切都打破了。
镜中花水中月,他从七重天上掉落凡尘,窥到了平凡人生中的可贵。
宁斯书想,他合该是羡慕的。
羡慕细水长流的爱情,羡慕粗茶淡饭的生活,羡慕朝夕相守的长情,羡慕坦然言爱的勇敢,羡慕他们短暂的人生有人相伴,有人携手,羡慕他们死而无憾。
他聆听过无数人的祈愿,经历过后,方知那些祈愿有多珍贵。
那是他的求而不得。
两壶酒很快就喝光了,宁斯书看着空荡荡的杯子,露出一个苦笑。
他不会醉,连像凡人那般一醉解千愁的机会都没有。
宁斯书报复性地喊来伙计:“再上几壶酒。”
“好嘞,客官稍等,马上就给您送来。”伙计手脚麻利,很快就送来两壶酒。
宁斯书拿起一壶酒,慢慢往杯子里倒,突然有人在他对面落座:“哎呀,许久不见了,能请我喝杯酒吗?”
宁斯书动作一顿,酒水从杯中洒出了些许:“你认错人了。”
“没认错,仙君贵人多忘事,你我在百十年前曾有过一面之缘。”那人一身道袍,明明是青年长相,脸上却粘着一抹假胡子,看起来颇为滑稽。
他自来熟地拿起另一壶酒,给自己倒了一杯,笑嘻嘻地调侃:“我曾给你算了一卦,还因此被揍了一顿呢,今日这杯酒,你说该不该请?”
“你还没死?!”
宁斯书震惊不已, 在他幼年还未进入七重天前,曾有个疯疯癫癫的方术士给他算了一卦,说他道心不稳, 生不逢时,应当早早废去修为, 不要再修无情道。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一上来就问人家为什么没死。”那人仰头喝干了酒, 佯装大度,“好酒!看在这酒的份上, 这次就不与你计较了,再有下次……或许也不会有下次了。”
宁斯书无端觉得他话里有话:“我记得你是方术士,怎么转而修道了?”
那人哈哈大笑, 捋了捋假胡子:“自然是为了驻颜长生, 术士算卦泄露天机,都是早死的鬼,不如当道士, 兴许哪天还能飞升成神仙。”
说起长生, 宁斯书这才想起他与眼前之人初见已经过去了百年, 可此人竟无半分衰老的迹象, 瞧着比他印象中还要年轻几分。
或许这人真是个活神仙。
“你曾为我算了一卦,说我不该修无情道。”宁斯书捏紧了酒杯,他早已将这件事抛之脑后, 但和艾洛·白走到如今这一步, 似乎正印证了当初的卦象。
“可不是, 当初我因此挨了顿揍, 时至今日,想必你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我算的对是不对?”
四目相对,宁斯书的心里微微一动:“你今日应当不仅是为了来找我讨杯酒喝吧。”
“仙君敏锐,我来是想给你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
他放下酒杯,抬手一挥,窗外拢起一团云雾,在那云雾之中有星辰闪烁,越来越明亮,竟幻化成一片浩瀚的宇宙。
宇宙深处,群星璀璨,充满了科技感的建筑缓缓浮现,正是宁斯书记忆中熟悉的城市——伊诺维娅。
“世间之事,因果不空,每一个选择都会造就不同的结果。我们术士讲究命盘,诸如仙君你就很特殊,你的选择不仅会影响事情的走向,还会影响很多人。”
“大多数人更喜欢称拥有你这种命盘的人为——救世主。”
宁斯书骤然转过头,撞进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里,那里面甚至比宇宙还要浩渺深沉:“你究竟是何人?!”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如何选择。”那人指尖一拨,云雾中的画面快速翻转。
宁斯书惊疑不定,看着艾洛·白出现在画面中,上将率领远卫军与虫族厮杀,无数人死无全尸……这些闪过的画面和艾洛·白描述的前世一模一样。
很快,艾洛·白那充满悲剧的痛苦人生就播放完毕了,紧接着,是从黎明审判开始的新一世。
宁斯书看到自己出现在画面中,这大半年的岁月一一闪过,本该终结于一个吻的画面后,艾洛·白睁开了眼睛,失魂落魄地在房子里寻找。
宁斯书大吃一惊,这云雾中显示的竟然他离开后的画面。
“你——”
“先看完,看完之后我会回答你的问题。”
宁斯书只好按捺住心里的疑惑,半是怀念,半是紧张,紧盯着画面中熟悉的人。
艾洛·白搜遍了整座房子,没有找到一丝一毫的痕迹,他冲出家门,在迦云星上四处搜寻,可不仅没有找到宁斯书,还意外发现一个令他难以接受的事实:宁斯书存在的一切痕迹都消失了。
他曾带宁斯书见过老厨子和首长,可再次提起,两人却都不记得有见过宁斯书。
艾洛·白问遍了所有人,可大家都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曾出现过。
“他和我一起来吃的烤鱼,他就坐在这里。”
“你明明是一个人来的。”
“我介绍过,他是我的未婚夫。”
“未婚夫?可你一直都是一个人,根本没带人来过。”
“当时是你去无人区接了我们,你还夸过他好看得不像是普通人。”
“你记错了吧,我只接了你。”
艾洛·白心里漫上一阵巨大的恐慌,他顾不得隐藏自己没死的事情,快速联系了梅斯黎:“你还记得宁吗?是他在黎明审判为我投了两票,他还是我的强制匹配对象。”
梅斯黎的声音中充满了困惑:“老大,你怎么了,什么强制匹配,还有黎明审判的结果,不是被元帅推翻的吗?”
…………
砰,砰砰——咚!
艾洛·白跌倒在地,一颗心彻底坠入了谷底。
宁斯书离开了,真的离开了,没留下一丁点痕迹。
他原本以为分别才是最可怕的事情,现在才发现,最可怕的是遗忘,大家都失去了和宁斯书有关的记忆,全世界只有他还记得宁斯书。
……可究竟是其他人忘记了,还是说宁斯书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艾洛·白瞳孔紧缩,无论怎么压制,藏在心里的念头还是浮了上来。
一股比失去更深刻的恐惧笼罩住他。
他踉跄着回到住处,锁紧门窗,高大的哨兵蜷缩在白噪音室里,双眼空洞无神,赫然是沉溺于精神世界之中。
这是宁斯书为他重新搭建的精神图景,里面的一草一木都带有宁斯书的气息,艾洛·白踏入熟悉的精神世界,却发现一切都变得陌生起来。
宁斯书留下的气息在变淡,就像其他人给他的回答一样,仿佛一切都是他臆想出来的,并没有那样一个如冰雪般引人瞩目的人出现过。
四下旷野,没有半分痕迹,艾洛·白疯了似的寻找:“宁,宁,宁斯书……”
他渴望在精神世界中寻找到关于宁斯书的线索,可那些被他小心珍藏的记忆都不见了,就像是被人偷走了一样,除了……他仰起头,看着半空中若隐若现的黑色深渊。
艾洛·白僵立在原地,通过云镜,宁斯书从他的视角将艾洛·白看到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藏匿在精神世界中的黑色阴影又冒了出来,像是填不满的黑洞,里面浮现的不再是远卫军的画面,而是他。
是他和艾洛·白相处的点点滴滴。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宁斯书急忙问道。
那算命的道士长叹一声:“你的出现是个意外,离开自然会带走一切,所有人都会忘记有你这样一个人曾出现过。”
“可是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