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骗局4(1 / 2)

何西给南方打来电话,要他晚上到她家里去。南方很是激动,他跟何西的交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她这可还是头一次主动约他,喜滋滋的南方立即放下手头的事情,出了门。

天还没黑,还没到何西约定的时间,只是下着雨,无法动步。南方真想就这样冲进雨中,又怕淋成落汤鸡,被何西笑话。他就在街边等候车子。不一会儿,就有一部红色夏利开了过来,南方一扬手,它就吱的一声停在了他的身旁,他赶忙钻了进去。开车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司机,她高傲地昂着头,连瞥都不瞥南方一眼就一踩油门冲向街心。但瞬间她的脚又踏到了刹车上,南方一个前倾,车子又停下了。女司机把头伸出窗外,朝突然横在街心的卡车司机吼道:“你想死啊!”卡车很快掉了头,女司机猛地超过去,同时狠狠地朝卡车啐一口。

南方不由得认真地看了看身旁的司机,这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很俊秀的身材和脸蛋,很俊秀的鼻子,很俊秀的小嘴巴。想不到这么俊秀的女孩竟骂得出如此粗野的话来。也许是听多了女人的温声软语,也许是粗与细、刚与柔同时集中到了一起,南方对女孩竟然有了一种奇怪的好感。

南方不认识女孩,但女孩却是认得南方的。女孩名叫苏晓虹,她在中央电视台的《东方之子》专访节目里见过南方。当时,苏晓虹随意地打开电视机,看到《东方之子》节目正采访一位年轻人,而字幕显示,这位年轻人竟是苏晓虹所在城市的晚报记者南方。苏晓虹的眼睛立刻凝住不动了。南方说话时喜欢抬起手来,做些幅度并不大的手势。苏晓虹发现南方的手势很优雅,那手臂格外的长而有力。苏晓虹就莫名其妙地有了一种愿望:恨不得立刻将自己整个地投入到那手臂里面。这愿望是那样强烈,欲拂之而不去。也许就因为这份愿望,那个夜晚之后,苏晓虹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等待着、寻找着。

然而,这天晚上,苏晓虹走近了南方,或者说南方走近了苏晓虹。

夏利突然停在街旁,苏晓虹把住方向盘,偏了头睃南方一眼,不冷不热地说:“下车吧,到了。”“到了?”南方一时摸不着头脑,说,“到了什么地方?”苏晓虹说:“还什么地方?我的店门口!”南方说:“我到你的店门口来干什么?”南方将头侧向窗外,在那华灯四射的店门上方,看见了晓虹服装城几个闪耀着的霓虹大字。南方说:“我可不是来逛你的服装城的。”苏晓虹说:“我又不是要你逛我的服装城。”南方说:“那你停车干什么?”苏晓虹说:“我自己的车,爱停就停。”南方说:“你这不是出租车吗?”苏晓虹说:“我这不是出租车。”南方说:“这就怪了,夏利不是出租车?!”苏晓虹说:“这是我上星期购彩票中奖得的,今晚在街上兜风,不想碰上你这个冤枉鬼,顺便载你一程,你竟赖着不肯下去了。”

南方只好知趣地下了车,顺手将两张10元的票子扔到座位上,然后昂首挺胸地走进雨里。但他刚关上的车门又打开了,苏晓虹在后面叫道:“拿去,我又不开出租,谁要你的钱!”

雨小了许多。南方踏着街边的石板路朝前赶,一边注意来往车辆,看是否有空着的的士。他清楚这一带是城市的边缘,傍晚过后的士很少。终于从后面开过来一辆红色夏利,未等南方招手,它就吱的一声停在了他的旁边。南方急切地钻进车里。

谁知道竟然又是刚才的苏晓虹。南方说:“我们真是冤家路窄。”说着准备下车。苏晓虹说:“你别下车,刚才是我误了你的时间,我负责把它偿还给你。”

这天晚上,南方在何西屋里待了很久。何西给南方沏了茶,还给他递了烟,而她平时是不让他抽烟的。何西的儿子做完作业后就睡下了,房间里的灯还亮着。何西过去打开儿子虚掩着的房门,把儿子歪在枕边的那顶红毛绒帽抚平,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将儿子搁在床边的那只手臂放进被子里,关了电灯开关。她小声嘀咕着:“十五六的人了,下学期就要进高中了,还这样毛毛糙糙的。”语气里满是怜爱,那份掩饰不住的欣喜跟她眼睛里的波光一样很绚烂。

何西从儿子房里出来时顺手把儿子的房门关紧了,转身进了卫生间。不一会儿她就披裹着宽大的毯子从卫生间走了出来,脸上泛着红扑扑的光泽,看上去似乎年轻了10岁。她对南方说:“你也去冲一冲吧。”

南方乖乖地向卫生间走去。每次都是这样,何西怎么说他就怎么做,她的话显得很权威,具有大姐姐的风范,南方总觉得应该照着去办。

等南方从卫生间出来时,何西已经钻进被窝。她说:“来陪陪我。”南方怦然心动了。何西在用她青春犹存的身子等着他呢。何西虽然比他大不少,但她可是一个非常懂得给予和索取的好女人,南方已不止一次两次领受过她销魂的柔情和爱意。南方跪到何西床前,何西从被子里伸出温柔的双手将他的双手逮住。何西望着南方说:“你不觉得我老了吗?你看我眼角的鱼尾纹更深了。”南方说:“你没有老,在我眼里你永远年轻。”何西说:“你骗我,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何西伤感的泪水就从眼里淌了出来,她说:“南方,我们还是分手吧。”

南方有些吃惊。虽然何西多次在他面前说到她已经老了,但从没提出过要跟他分手。南方望着何西的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俯下身子,用双唇堵住何西的双唇,要把何西说的话堵回去,他不愿意她说这些他不愿意接受的话。何西的双手从南方腋下抄过来,将他紧紧箍住了。他们就这么重叠着,回到他们曾经有过的感觉里。南方在何西耳边喃喃道:“我爱你,何西我爱你,我永远爱你。”

南方这么诉说着的时候,何西一直微合着双眼,那长长的睫毛不停地颤动着。沉湎于爱的时候,何西总是这么生动。然而最后何西还是将南方从她身上推开了,她说:“你完全可以当我儿子的哥哥,我们这是**,我会遭报应的。”

何西这样说,是因为几天来她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她的心情很乱,好像有一种什么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心头。

而这天幼儿园里的事情也没一件不使她烦躁的。她还没进办公室,食堂师傅和营养医师就为订餐的事在她面前吵开了。师傅吼道:“何园长你瞧,小朋友的一份早点,又是牛奶又是卷子又是鸡蛋还要香蕉,我们厨房里的难道有三头六臂!”营养医师当然是讲究营养结构的,她说:“我都是按园务会上定的方案配置的,这有什么错?”何西一边掏钥匙开门,一边皱着眉头说:“这点小事也要吵到我这里来,你们不知道双方兼顾,协调处理?”

刚刚把师傅和营养医师打发走,总务科长又气喘吁吁地跑了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告急道:“西边那段围墙马上就要垮了,墙外那户居民硬说他的地基原来是延伸到围墙那个位置的,正在用大锄刨墙角。”何西只好放下手头的工作,跟着总务科长往外跑。

处理完围墙事件已经是上午10点多了。何西想起今天还没到班上去巡视,准备到各班去转一圈。这时大班老师抱着一个男孩从教室里奔了出来。何西知道不妙,走过去一看,男孩的额头上血糊糊的一片。何西便跟那位老师往医务室跑,待医生用酒精在男孩头上一洗,才发现是一道又深又长的口子,起码得缝八九针,几个人便扶头的扶头,抱脚的抱脚,将男孩紧急送往医院。

站在手术室外面等候医生给男孩缝针时,那种不祥的预感又从何西的心底冒了出来。何西觉得这种预感好像是从昨晚未说那句要遭报应的话之前就有了的。其实,她最不想说这句话,她的内心深处不愿跟她相恋的人分手,虽然她最后还是狠心地赶走了人家。这样的结果,使她感觉非常痛苦,整晚都无法平静,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罗云汉天快亮时才回到家里。也许罗云汉以为何西没发现他,他轻手轻脚的,那样子简直就像一个幽灵。罗云汉说去外省收烂账至少去十来天,不知为什么昨天才走今早就回来了。何西并不知道罗云汉是在外面打了一天一宿的麻将,因为赢了钱高兴,特意回来看看儿子。罗云汉没理何西,他进了儿子罗东的小屋,罗云汉虽然在外五毒俱全,但对儿子却还看得重。罗云汉走进小屋时,罗东已穿好衣服。罗云汉就从打麻将赢来的那把票子中抽出两张大钞票塞进罗东的衣袋。

罗云汉正准备离去,忽然瞥见了床头柜上那顶红颜色的毛线帽,这是何西照着《针织大全》上的式样给罗东织的,罗东特别喜欢,天气还不是太凉的时候就拿了出来。罗云汉拿着小红帽瞧了瞧,扣在罗东的头上,还顺手在帽子上轻轻拍了拍,这才转身幽灵般离开了儿子的房间。

幽灵!何西的脑海里又出现了罗云汉的影子,好像这个影子会像鹰一样把儿子掠走似的。此时,医院门外有小汽车的喇叭响了一声,接着儿子学校的校长和罗东的同班同学向立军出现在走廊那头的楼道口。

何西的腿一软,脑袋轰的一声炸开了,她一个趔趄往前栽去。

南方再一次邂逅苏晓虹,是在去医院看望何西的途中。苏晓虹的夏利迎着南方开过来,到了南方面前就吱的一声停住了。苏晓虹把头从车窗里伸出来,喊道:“阿南,我们又见面了。”南方向她笑笑,说:“你好!”苏晓虹说:“你去哪里?我送送你。”南方说:“不麻烦你了。”她说:“别客气,上来。”车门已经向南方打开。南方推辞不了,便乖乖上了车。

南方对几天前自己的遭遇有点不解,就问苏晓虹:“你为什么要把我拉到你车上?我从前并不认识你,而你又不是开出租车的,这到底是什么原因呢?”苏晓虹扑哧一声笑了,说:“你不认得我,并不意味着我也不认识你呀。”南方感到意外,说:“你又怎么认识我?”苏晓虹说:“这个问题就这么重要吗?我看我认识你,这才是最重要的。”南方没再寻根究底,所以至今他还不知道苏晓虹是怎么认识自己的。他想他们当记者的,免不了要抛头露面,被人认识也许并不奇怪,而且苏晓虹说得对,她认识他,这才是最重要的。

很快,苏晓虹就送南方到了医院。南方正要跟她再见,苏晓虹却说:“等等,我跟你一起进去。”然后钻出车子,追了过来。

南方和苏晓虹走进病房时,何西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她的脸色苍白,目光直直地停在病房的某一个角落里,而那个角落里什么也没有。南方在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瞧了许久,他想在那里找到正常的悲伤与痛苦,然而没有。那张脸除了苍白还是苍白,这让南方非常难受,比在那上面看到悲伤和痛苦要难受百倍。南方差点要流泪了。何西怎么会这样呢?她脸上竟然连悲伤和痛苦都褪了色。

那张苍白的脸曾经多么生动、迷人。南方跟教委的领导采访幼儿园达标升级情况时认识了何西,当时何西很得体地烫了个小波浪,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的年龄。何西不是那种很漂亮、时髦的女郎,却有一种极优雅的风韵,让人感觉温馨和安全。当时南方心上就动了动,暗想,他企盼着的不正是这样一个能给予自己温馨和安全的女人吗?南方觉得他跟这个女人有一种天生的亲近感,近得没有任何距离,而且他敢肯定,何西也有同感,尽管她不动声色。

南方和苏晓虹试探着跟何西说些什么,何西却很难得有什么表示。偶尔开口,说的话也毫无头绪,她只字不提与儿子罗东有关的事情,仿佛她从来没有过这么个儿子。

何西不提儿子,却偏偏说自己有一个女儿。何西望了望南方和苏晓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一双手不自觉地搓了搓。这使南方感到非常意外,因为他从来没听说过何西还有一个女儿。南方想,何西受的打击太大,神志不清,说些无根无据的事,也许一点儿也不奇怪。

苏晓虹却对何西这个无中生有的女儿很感兴趣,她对何西说:“你女儿一定跟你一样漂亮。”何西便来了劲,说:“我老了,但我女儿年轻,花儿一样,能不漂亮!”苏晓虹说:“她多大了?”何西说:“二十岁了。”苏晓虹说:“你真幸福,女儿都二十岁了。大概高中毕业了吧?”何西说:“已上大学了。”苏晓虹伸出手,把何西的手握在掌心,说:“祝贺你,我一定要买束鲜花送给你。”何西说:“你应该送给我女儿。”苏晓虹说:“对,应该送给你女儿,是她考上了大学。”

看见何西变得高兴了,南方和苏晓虹倍觉欣慰。是呀,何西是不是真的有一个女儿,这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够高兴,能够因想到自己有一个女儿而高兴。

但何西旋即又由喜转忧,脸上忽然蒙上了阴云,目光也变得迟钝了,那目光散散淡淡投向对面的墙上,久久没有转移。南方和苏晓虹不知如何是好,弄不清她的这种目光究竟代表一种什么含义。

良久,何西嘴里又吐出一串字音,她说:“她怎么没来看我呢?”

南方和苏晓虹离开医院后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

那天,罗东戴着那顶红色的毛线帽。晃白的太阳浸在河水里,那情形有点像文人的水墨画,那种雅致的深远的古代文人的水墨画。

这个比喻是罗东说的。罗东指着水里的白太阳,向伍朝阳和向立军说出自己的发现时,脸上浮起无比得意的神色。他们三个是最要好的同班同学。午休时常常结伴到校园外的河边散步。

罗东弯腰在沙滩上拣了一块扁石,一挥臂往水里削去。几乎是同时,伍朝阳也向水面击出去一块石头。所不同的是,罗东削出一串长长的漂亮的水漂,而伍朝阳的那块石子仅在水面弹了两下,便悄无声息地沉到了水里。

这本来没什么大不了的。偏偏罗东自我感觉良好,他嘲讽地瞥了伍朝阳一眼,那意思分明是,我打水漂你凑什么热闹,你看你那臭水平能跟我比吗?

少年人总是很敏感的,伍朝阳一下子就从罗东那一瞥里读出了对自己的蔑视。他的脸上红了一块,同时狠狠地咬了咬牙,不过他没吱声,因为罗东并没说什么。伍朝阳装成若无其事的样子,眯了眼去瞄水面那被石子击出的涟漪。伍朝阳在涟漪里又瞥见了那晃白的太阳,他心上一动,便有了反击罗东的话题。

他把向立军也扯了进去,睃一眼罗东头上的小红帽,然后说:“向立军,你是画画的,你可能大概也许抑或没见过这样的水墨画吧!”伍朝阳说的那一串多余的副词很刺耳。

向立军正弯腰拣拾浅水处的白色鹅卵石,他的注意力全在水里,并没完全听清伍朝阳的话,但他还是应付地嗯嗯了两声。伍朝阳来了劲,他像当年哥白尼宣布地球绕太阳转那样大声说:“这是什么水墨画,语文成绩再差的人也不会这么比喻!”

伍朝阳宣布完毕,偏了头去睃罗东。罗东也在拣着水边的鹅卵石,对伍朝阳的宣言充耳不闻。伍朝阳泄了气,他这才意识到,他的这番话对罗东根本构不成杀伤力,因为罗东的语文成绩名列前茅,伍朝阳提及语文成绩,无异于是对罗东的恭维。

伍朝阳不愿善罢甘休,他在那艘一动不动停泊在河中的客轮上发现了新的题材。伍朝阳胸有成竹地朝罗东走过去,他拍了拍向立军的肩膀,用下巴指了指河面说:“你知道那客轮是干什么的吗?”向立军抬起头望望那艘客轮,说:“我怎么知道?”伍朝阳说:“书呆子,连这都不知道。”向立军说:“你不是书呆子,你知道是干什么的!”伍朝阳说:“租客轮到河中间去赌博,不易被警察发觉。”向立军说:“我不信。”

伍朝阳又向罗东的头上瞟了一下,他觉得那顶小红帽很讨厌,他咬牙切齿地说:“你不信?今天早上我还看见那艘客轮开到河这边将罗东的爸爸和另外三个人接了过去。罗东的爸爸厂里停产,除了赌博没事干。”向立军说:“真的?罗东的爸爸赌博?”向立军说着,还回头瞥了罗东一眼。伍朝阳很得意、很夸张地点了点头。

这一下罗东来了火,他指着伍朝阳的鼻尖大声吼道:“你造什么谣?看我把你弄到水里浸死。”伍朝阳正在得意劲上,嘴巴当然关不住,他说:“谁造谣了?你爸明明在船上赌博。”罗东说:“我爸若不在船上呢?你敢打赌吗?敢跟我撑了排去看吗?”罗东指了指不远处的河边的一只小竹排,又把头上的小红帽抓下来挥了挥。

伍朝阳像只斗红了眼的公鸡,昂着头叫道:“赌就赌,我还怕你不成!”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

这段时间,南方几乎天天往何西的病房里跑,自然就会碰上罗云汉。罗云汉并不知道南方和何西曾经有过的关系,因此对南方还比较友好。罗云汉告诉南方,那天早上他给儿子放下点钱刚出门,又碰上了头天晚上一起搓麻将的三位牌友。罗云汉有些意外,说:“怎么又碰上了你们?”三人说:“你把我们的钱赢光了,连早餐都吃不起了,我们特意在这里等着你的早餐。”罗云汉说:“这没问题。”他就在路旁的摊子上要了四碗牛肉面。吃完面,三个人还是不肯放罗云汉走,一定要再搓几局。罗云汉拗不过,只得跟他们转过两条小巷,上了河里的客轮。

罗云汉说,一入局,他就什么事情也顾不得了,除了麻将还是麻将。只有一种模糊的印象,好像是他摸了一手最精彩的牌的时候,有两三个什么人进过船舱。但他的注意力全在牌局上,自始至终连头都没抬一下。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隐隐约约听到了船舱外的呼叫声,但究竟是叫什么他毫不理会,所以压根儿就不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上一局牌太好,满可以和盘大牌的,却被下家和了个小炮,这一局他一门心思要和牌。这样直到罗东的同学伍朝阳惊慌失措地跑进舱里,一边哑着嗓子喊着,一边强行将他从牌桌上拽走,他才把目光从牌局上挪开。

罗东和伍朝阳两人打赌后击了掌,说好谁输了谁学着狗叫从对方的裆下爬过去,然后向立军、罗东和伍朝阳三人上了那只小竹排。不一会儿就靠近了客轮,三人相继爬了上去。这样他们就在舱里看见了那砌着“长城”的方桌,以及方桌旁的四个男人。四个男人中有一个就是罗东的爸爸罗云汉,伍朝阳一脸的得意,扫向罗东的目光明显含着报复成功的快意和嘲弄。罗东则满脸惊诧,也许是戴着红帽的缘故,他的脸色十分难看。

伍朝阳和向立军都粗略懂点麻将,两人就被麻将吸引住了,把之前的打赌全都忘在脑后。待桌上摊了牌,向立军和伍朝阳回头时,已经不见了罗东的影子。两人意犹未尽地离开船舱,跑到舢板上去,依然没有看到罗东的影子。后来,他们发现船外那只小竹排也不在了,伍朝阳和向立军东瞟瞟西望望,才在下游200米处发现了一只无人驾驶的随意漂浮着的小竹排。向立军眼尖,他看见横在竹排上的竹篙的一端挑着一顶小红帽。

面对何西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南方耳边就会响起何西那晚说过的那句话:我们这是**,会遭报应的。南方为此感到不安。从前他总觉得,虽然两人年龄悬殊,但他们这是以心相许,两情相悦,并没有违背天理,却不承想被何西不幸言中。南方就有了一种负罪感,觉得是自己毁了何西。可是,要怎样才能减轻自己的罪恶呢?

苏晓虹又陪南方去看过几回何西,何西又有几次在他们面前提及她的女儿。过后苏晓虹就对南方说:“我有一个预感,何西说不定真的还有一个女儿。”南方看着苏晓虹,说:“这不可能吧,我认识何西那么久了,从来没听她露过半点口风。”苏晓虹说:“其实何西是否真有女儿,这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使何西拥有一个女儿,从而减轻因失去爱子而造成的痛苦。”南方想,何西若真的有一个女儿,那对她自然是一个莫大的安慰,如果我能使她如愿,那岂不可赎去我的一些罪过?南方对苏晓虹说:“你的设想是好的,可这又怎么可能呢?”苏晓虹说:“怎么不可能呢?我们可以想想办法嘛。”

第二天,南方和苏晓虹离开了城市,去了200里外一个叫做槐树弯的村庄。苏晓虹听南方说过,何西曾在那个村子里当了两年知青,她说:“这里面说不定有文章可做。”苏晓虹说这话的样子,就像一个神秘的女特务。南方领会了苏晓虹的意思,他说:“你的想象力还挺丰富的。”苏晓虹说:“你别挖苦我好不好?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南方望望苏晓虹,觉得她的话有一层什么意味在里面。

按照苏晓虹的主意,他们找到了当年的老妇女主任陈美玉。虽然她已经过了七十岁生日,但还很健旺。

苏晓虹将准备好的一盒高级点心用双手递给老人,甜甜地说:“老人家,这是何西捎给您老的,我们特意代表她来看望您老。”老人耳不聋目不昏,乐滋滋地接过点心,说:“你们是讲那女知青何西吧,她可是一个好女孩哩,难得她这么多年还记得我。”

老人又说,“何西当年就住在村边的仓库楼上。”老人口齿伶俐、谈吐清晰,可想而知她当年当妇女主任时的风范。她边说边迈着稳健的步子带着南方和苏晓虹向村边走去。那木楼因年头久远而显得十分破旧,楼前的草坪上零乱地堆着瓦砾,那些枯败的草茎自楼脚的枕木间斜逸而出,懒懒地摇摆着荒凉。每一块斑驳的木壁都开着裂缝,那隐约的霉味和腐臭就源自那些苍凉的裂缝。还有那架楼梯,日晒雨淋的,早已腐朽不堪,人走在上面,它便发出破旧而低沉的叹息。

老人的故事,就从这荒芜破烂的旧址上被翻找出来,透着一股旷远的既陌生又陈旧的意味。

那是一个无月亦无星的后半夜,村里的人们还酣沉在香甜的睡梦里,村子里寂静无声。村口仓库楼上的知青点里,一盏豆油灯在窗前忽闪了一下,旋即又幽暗下去。少顷,木门嘎吱一声,有身影自门里闪出,徐徐晃向楼梯头。

梯子是乡里寻常的木梯,人走在上面免不了要吱嘎吱嘎地响一阵。不过那晚的吱嘎声很轻很细,似乎是怕惊动了村人的睡梦。嘎吱声停止后,那个身影已到了楼下。黎明前的凉风从村口吹过来,那身影打了个战,之后踏上楼前的石板路。那石板路向村口延伸而去,在黎明依稀的光影里,仿佛一条青灰色的飘带,无声无息地飘摇着,晃得那么幽远。叩在石板路上的足音说有实无,说无实有,无法用耳朵去谛听,只能用意念去体会。一切都梦一般,实实在在而又虚虚幻幻。

身影不一会儿就沿着石板路飘到村口的槐树下。身影的身前还有一个布包。那布包也轻飘飘的,像舞台上的道具。抱着布包的那双手小心翼翼地用着力,表示着对它的怜悯和呵护。身影在槐树下迟疑了片刻,然后就迈下前面的石坎,迈向村外那片原野。

灰暗里,石板路一直在原野上蜿蜒着,直至原野尽头的小镇。

那个身影就是陈美玉。陈美玉老人说,那天晚上,她是因为可怜何西,才将她的婴儿送出村外的。她决定把事情做得隐蔽点,于是选择了黎明前这个最黑暗的时候。陈美玉老人叹了口气,又说,其实她这也是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老人接着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南方和苏晓虹。

那个时候知青返城风刮得正盛,跟何西一起来的几名知青都离开槐树弯,回城当了工人。可何西还形单影只地待在那里。她对回城没有太多的奢望。她下放的前一年父亲成了反革命,一直被关在牢房里,母亲因此大病不起,不久便撒手人间。何西没有任何回城的背景。就是回了城,一无亲二无邻的,又到哪里去找工作混饭吃呢?何西干脆不去想这事,一心扎根农村干革命,打算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何西想,这里的农民祖祖辈辈都过来了,人家是人,自己也是人,她不相信自己活不下去,何况她在农村待了几年,已经把一个作为农村妇女应掌握的生存本领都掌握了。

当然,如果事情仅仅如此,也就不会有后来的故事了。问题是当时何西跟当地的一个青年好上了,那个青年是大队支书的儿子,叫王青松,刚从部队复员回乡。他的确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魁梧英俊,高中毕业在部队混了几年,见了些世面,说话、做事自然与足不出乡的愣头青不一样。他复员回家看见何西第一眼就喜欢上了她,何西也觉得跟他谈得来,加上何西断了回城的想法,准备在乡里过一辈子,心想凭自己反革命分子的女儿身份,若能嫁给王青松这样要品貌有品貌、要家庭条件有家庭条件的青年,她也就知足了。两人就这样好上了,而且在一个月白风轻的夜晚,就在村边这座仓库的楼上,何西以身相许,把自己整个儿交给了王青松。

接下来的日子,何西一面憧憬以后跟王青松共同生活的美好前景,一面暗中计划结婚的事。不知不觉中肚子也大了起来,何西又惊又喜,到后山的水库工地上找到了王青松,把他拉到坎下无人处,对他说:“抽个空回去把事办了,娃儿都快下地了。”王青松伸手摸了摸何西隆起的肚皮,一蹦三尺高,叫道:“我有儿子了,我有儿子了!”叫够了才拥着何西说,“别急嘛,第一期工程快结束了,到时捎个信给爸妈,要他们先准备准备,工程一结束我就回去。现在还不行,我这个突击队长一走,整个工地还不瘫痪了?”何西觉得王青松说的也有道理,点点头回了村。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水库一期工程快结束的头天下午,王青松跑到岩山上想去点燃那个半天没响的哑炮时,岩山上猛地响起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王青松的身体跟着惊飞的石块分作几处抛向半空。

何西悲恸欲绝,但她没倒下去,撑着日渐粗大的身子,到王青松家去安慰两位老人,而且表示要把肚子里他们的孙子生下来。何西说这话的时候,陈美玉也在场。当何西回到仓库楼上时,陈美玉也跟去了,陈美玉说:“孩子,你的心肠太好了,你的话使两位老人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可你仔细想过没有,你还是个姑娘,还要嫁人的,你若真的这么做,以后怎么办?”何西当然知道陈美玉话中的道理,但她是个重感情的人,她说:“我不这么做,怎么对得起青松在天之灵,怎么向两位老人交代?”陈美玉说:“我劝你还是把孩子打掉,青松已经去了,你留在世上还得做人,我相信两位老人也会理解的。”

何西对陈美玉的好意表示感激,却没照她说的去引产。就这样,何西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 这天晚上,陈美玉又爬到何西住的仓库楼上。陈美玉手上拿着一张表格,那是推荐上师范的政审表。这是陈美玉和支书也就是王青松的父亲去公社开会,从公社书记手里拿回来的。公社书记跟大队支书交情深,他早就答应给村支书的儿子王青松弄个上中专或大学的指标,可谁知公社书记刚争到一个上师范的名额,王青松就遭遇了不测。但公社书记还是把表格交给了大队支书,说:“青松不在了,名额还是给你吧,你拿去安排。”大队支书颤抖着接过了表格。回村的路上,他又把表格交给了陈美玉,说:“让何西去吧,这孩子也怪可怜的。”停停,又哽咽着说,“你还是去做做工作,要她把孩子做掉,不然做了妈妈,怎么给她搞审政呢?”听支书这么说,陈美玉忍不住流下泪水,在支书那苍老了许多的脸上望望,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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