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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9(1 / 2)

事情的开始原本非常简单。那天我站在街边躲雨,蓝青从商场里走出来,我们相遇了。就这么回事,没别的特殊的地方。

其实那天的雨根本算不上什么,无论如何是用不着躲避的。确切地说是一份雨意。空中飘飞着似有似无的游丝,半白的微微的阳光在那游丝上逡巡,总也漏不下来。我站在街边,一时想不起我该往哪里去,于是我就做着一副躲雨的模样,站在那里不动。

蓝青走了过来。

那时我还不认识蓝青,根本不知道这个世上或这个城市里还有一个叫蓝青的女孩。所以蓝青走过来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在意。我们都仰着头,望着空中那似雨又好像不是雨的游丝。

慢慢地,我想起来了,原来我是准备回家去的,我的家就在这条大街背后的横街上,家中有漂亮的妻子和可爱的女儿,也许这个时候她们正等着我回去吃饭呢。可这天我却懒懒散散的,全没回家的兴致。这没有别的什么原因。我想如果有原因的话,凭着我这样的已届中年的男人的经验和智慧,那是一定会找出消释原因的办法的。

当时我也集中思想琢磨了一会儿,恐怕说来说去,原因和结果都只可能有一个,那就是:不——想——回——家。

这么琢磨着,我把浮游于空中的目光抽了回来,抽回到离我最近的身边的人事中,尽管这些人和事跟我相距得那么遥远。这样我就与一种目光相遇了,这是一种既陌生又似乎早已熟悉的目光。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三十多年了,这个城市包括这个城市里的目光,已经让我感到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疏远,所以陡然遇见这陌生而熟悉的目光,的确让我惊喜。我不自觉地向前挪了一步。我仿佛听到那目光里有一种无声的呼唤在招引着我。

从这种奇特的感觉中醒过来之后,我才意识到是一个女孩站在不远的前面。当时我不知道她叫蓝青,我只能不吱声地朝她笑笑,算是一种深深的感激。蓝青也笑了,笑得美丽而清纯。蓝青笑着,很随意地说了一句:“我认识你,你不就在对面的公司上班吗?”

我点点头。我想说,是的,就在那里上班。我想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们可从来没有过交往。我想说,当然我也似乎早就认识了你,因为你的目光使我感到既陌生又熟悉。

我想对蓝青说很多很多。

可我什么也没说。许是想说的越多便越难说出口。也许是这些话一齐跑到嘴边把嘴唇都塞住了,一句也别想挤出来。

蓝青大概并没意识到我的窘迫。她见我仅仅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又轻声笑了。我看见她眉下的长睫毛很灵巧地眨了两下,然后她就转过身去,向街尾的小巷子走去。

这时空中的游丝粗起来,它们不再随意地飘荡,而是掉转方向,向地面垂落下来。我知道这才叫真正意义的下雨。

蓝青在街尾消失了,没人古拙的小巷子。蓝青什么也没留下,包括她的住址和姓名。但蓝青又什么都留下了,她的笑,她的目光,她的那句很随意又很动人的话。

下了班,罗凡很卖力地往家赶。罗凡很恋家,在这个充满着形形色色的诱惑的世界上,像罗凡这么恋家的男人恐怕已不太多。罗凡的家在一个很深的巷子里,家里的老婆还年轻,家里的保姆也漂亮,这大概是罗凡恋家的最令人信服的解释。

罗凡走进那条他很熟悉的巷子。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将提着的包掖到腋下。罗凡远远地看见自家阳台上站着一个女人,开始他还以为那是他的老婆,细瞧才发觉是他家那个叫小茗的保姆。罗凡心头漾起一种感觉,他的脸在昏黄的暮色里浮着两抹暗红。罗凡加快了步伐,他单瘦的身影往巷子深处沉下去。

阳台上站着的女人果然是小茗,小茗正在晾衣服。阳台上绷着铁丝,小茗把罗凡的衣服和罗凡老婆川溶的衣服一件件用衣架撑开,再挂到铁丝上。衣服一挂上去,就开始湿漉漉地往下滴水,阳台外已滴出一挂明晃的雨帘。家里是有甩干机的,川溶也对小茗说过,衣服甩干后再晾。可小茗不听川溶的,小茗说衣服塞进甩干机里一甩就变得皱皱巴巴的,所以小茗每次挂衣服时都要在阳台外挂出一挂雨帘。

挂完罗凡和川溶的衣服,桶里剩下的便是小茗自己的衣物。小茗弯下腰,从桶里拎出一条浅红色裤衩,将它支到衣架上,又弯下腰从桶里拎出一件白色乳罩,将其搭在裤衩上,然后小茗伸手将它们往铁丝上一挂,转身提桶进了屋。

虽已是黄昏,屋里还没开灯。小茗绕过屋中的矮桌,朝厨房走去。不经意便瞥见卧室里川溶的影子还贴在窗前,仿佛一幅过时的画。小茗赶忙缩了脑袋。

川溶的手上拿着一枚钥匙,这是一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它的颜色与这个幽暗的黄昏很接近。川溶拿着这枚铜钥匙,在窗前站了好一阵了,大约是下班回到家后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川溶在市立图书馆上班,离家近,下班后三五分钟就可到家。家里的事有小茗操持,她没有别的要干,便从身上取下这枚铜钥匙把玩起来。这是川溶相恋了十多年的男友亲手交给她的。她的男友叫冯良,是她儿时隔壁村的小伙子。他们从上初中起就是同班同学,高中毕业后,两人又一同回到了大山后面的山村。可川溶没有像一般的恋人那样嫁给冯良,却嫁给了城里的罗凡。罗凡比川溶大十一岁,可罗凡是高级知识分子,有住房,还可解决亲属的农转非问题。川溶嫁给罗凡后,很快成了城里人,而且还在图书馆找到一个舒心的工作。可是川溶并没因此而心安理得,她向往新的生活,又对过去的岁月无法忘怀,这也许是天下的女人共同的弱点,川溶就因这一点而总是牵肠挂肚,无法从过去的影子里走出来。

川溶选择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坐半天班车,又爬两个小时的山路,回到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她没有先回自己的家,却从山边的小路绕到冯良的村子里。可她没遇上冯良,村里人说冯良这几年一直在外搞施工,据说已成了大款。川溶很伤心,她以为她跟冯良的情缘已尽,再也无法走到一起来了。

当天下午川溶又出了山,乘着最末一趟车回到城里。川溶记得她坐的班车是亮着灯进城的,车上的人稀稀落落的没有几个,而且一个个都缄默着不做声。川溶将自己的脸贴在窗玻璃上,懒懒地瞟着窗外的山影忽隐忽现地晃悠着。瞟着瞟着,外面的世界全模糊了,川溶伸手在玻璃上一抹,手上湿湿地沾了一层水雾。川溶这才意识到,是自己的眼泪打湿了窗玻璃。川溶叹息一声,仰回到身后的靠垫上,把一双泪眼紧紧地合上了。

一直到班车进站,川溶才将眼睛重新张开。车厢里面亮了灯。川溶最后一个从车厢里走出去。就在川溶的一双脚落地的当儿,有一辆摩托车晃着比车厢里的灯亮得多的灯光从对面驶过来,将光柱打在川溶的脸上。川溶无法睁开双眼,只得以手遮额,抵挡那强烈的灯光。光柱很快晃了过去,但摩托车却在川溶身边停下来。川溶意识到有一个她很熟悉的影子挡住了她的路,于是抬起头来,朝这身影瞥了一眼。川溶的脸上先是惊愕,然后换上惊喜,接着川溶的嘴唇哆嗦了,她欲说句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川溶把手上的铜钥匙举起,对着已经昏暗的窗户看了看。川溶想,那天她终于没有白回乡下一趟。如果没有去乡下,她也就不可能在回到车站时巧遇上她要找的人。看来刻意的寻找是无济于事的,而不期而遇才是真真切切的缘分。只是这段缘分终有了结的时候。川溶想,如果要给这个缘分的了结定一个具体的界线的话,那就是以这枚心形的铜钥匙到她手上的那一刻为准了。

川溶又想,她得把这枚钥匙交给另外一个人。但川溶无法断定,这到底是一段情缘的终结,还是开始。

确切地说,蓝青的名字是我猜测出来的,但我相信它的真实性,就像我相信我与蓝青之间那份明明白白的私情一样。是的,是私情。私情这个字眼太刺眼了,恐怕没有多少人愿意接受它,但我却觉得这个字眼很地道,没有欺骗性,比什么婚外恋或男女关系之类来得温和。

我承认我与蓝青之间的瓜葛是货真价实的私情,我没有必要去为此辩驳,因为我是有家室的男人,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把对妻子的爱的部分或全部给了另一个女性,这无论如何是无法回避私情这个字眼的。不过,我在叙述我与蓝青之间的私情前,我想交代另一个已与我有过瓜葛的女人。

那个女人就是上一节文字里提到过的川溶。川溶比蓝青先进入我的生活,尽管我对川溶的投入并不太深,从跟她交往开始直至现在,我还没有在她身上感觉到我跟蓝青一开始就感觉到的那种与私情相近、相关的东西。我为此感到很痛苦,觉得欺骗了川溶,同时也欺骗了自己。我决定与川溶交个底,然后说声拜拜,或者做可以走进光天化日下的朋友。

恰巧这时川溶的电话打到了我的办公室,川溶说她要见见我,顺便交给我一样东西,我满口应承了。放下电话后,我便开始构思我与川溶见面后要说的话,我得把意思说明白,同时又要使川溶容易接受,这是男人们使用聪明和智慧的关键时刻。

下班后我没有回家,我在办公室随意翻着旧报纸,偶尔抬头望一眼墙上的钟。大约过了一刻多钟,我离开办公室下到一楼。街面上下班的人流稀少了,空中飘着似雨似雾的游丝,我瞟着对面商场的大门,一边小心地往街心穿去。

按照惯例,川溶应该等在商场的大门外了。我与川溶的交往与别的男女有些不同,别人都是男的先到约会地点等女的,我们的第一次约会就是川溶站在这个商场门口等我,以后便一直遵循这个心照不宣的规矩,谁也不去打破它。

可这天却破例没见川溶等在那里。

我心上不觉有些失落,无端生出被耍弄的感觉。不过我还是在川溶原来等我的地方站定,装着躲雨的样子等候川溶。等了许久,也不见川溶的影子。想离开,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后来我想起,我是可以回家去的,但旋即这个念头又被我打消了。我变得懒散无力,觉得一切都跟我相距得那么遥远,包括妻子、女儿和这个要与我约会却没露面的女人。

就在这时,蓝青从商场里走了出来。蓝青的目光陌生而熟悉,蓝青的笑美丽而清纯,蓝青的话音随意又动人。

我就这么与蓝青相识了。

后来我想这些好像是川溶刻意执导似的,那么顺其自然,又恰到好处。假如川溶按时跟我相会,没有留下这个奇特的空当,我是无法与蓝青相遇、相识的,即使相遇,也会失之交臂,彼此毫不相干,更不可能生发出后来的私情。

川溶是在蓝青消失在街尾的时候出现在我面前的。川溶手上撑着一把小花伞,这让川溶显得很雅致。川溶说:“我走到巷子里才发觉天上正下着雨,所以我回去拿了伞。却让你在这里等了许久。”

我说:“我也刚到。”

我这么说着,心里却怀疑川溶的话的真实程度。我想但凡女人都是不肯轻易打破常规的,川溶绝不会因为空中这不成雨的雨回去拿伞,而耽搁她事先准备好了的约会,何况每次约会川溶都显得迫不及待。

由于常规的打破和蓝青的出现,我把在办公室里准备好的话全都忘记了。因此在我和川溶走向那座叫贵都的餐馆的路上,我几乎一言不发。有一句没一句聊着的川溶也显得兴趣低落,毫无以往那种兴高采烈的劲头。贵都的老板跟我们已经很熟,见我们一进店门便上前打招呼,亲自把我们送进小包厢。一如既往,由川溶点了芒果汁和几样素雅的小碟菜。我坐在川溶侧面,任她跟小姐吩咐,脑海里一会儿是蓝青向小巷走去的背影,一会儿是办公室墙上的钟,一会儿是上午川溶在电话里的声音。

我和川溶的芒果汁都已喝光,我等着川溶说点什么,偏偏这天傍晚川溶的话极少,也没有以往的亲热举动。我与川溶相交许久了,每回都是她占主动,我像一只任其摆弄的小玩具。不过我心甘情愿充当这种小玩具,这样我可尽情享受川溶的抚爱,而用不着鼓捣心智去挑逗她的情欲。

可这天傍晚我终于再没耐心等待川溶主动了,我伸出手臂把川溶柔软的肩膀揽过来,无话找话地说:“你今天似乎有些不同于以往。”

川溶说:“你的感觉很灵敏。”

我说:“你打电话约我出来,是不是仅仅为了显示你沉默时的魅力?”

川溶说:“也许。”

我说:“你不是说还要交给我一样东西吗?”

川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她的脸上有一种躲躲闪闪的意味。半晌,川溶才含糊其辞地说:“是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可偏偏出门时给忘了。”

我放在川溶肩上的手松开了,我明显感觉出川溶是在撒谎。她是一个有心计的女人,无论如何不会将一些关键性的细节疏忽掉。我甚至敢肯定,她要交给我的东西就在她的小包里,只不过是她临时改变了主意,暂时不愿拿出来罢了。当然我还敢肯定,她改变主意是有缘由的,这个缘由说不定就在我身上。

几天过后,川溶把一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交给了我。我问那天傍晚她想要交给我的那样东西是不是就是这枚钥匙,川溶点点头肯定了我的判断,但川溶不愿意告诉我那天傍晚临时改变主意不给我钥匙的缘由,直到后来我与蓝青成了密不可分的情人,我才在蓝青偶尔的话语里了解到这个真正的原因。

不过,过后几天我和川溶的约会,就是那天傍晚在贵都小包厢里敲定的。川溶放下手中的筷子,一边起身,一边拿起餐纸在红唇上轻轻抹了一下,然后说:“我总会把它交给你的,不管你乐意不乐意。”

我也站起身,说:“当然乐意。是不是有必要为下次的约会定个时间?”

小茗把一切归咎于川溶的外出。

小茗想,如果川溶不是出去有事,那罗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那么大胆的。罗凡进屋时,对从厨房里出来的小茗笑了一下。当时的光线很暗,小茗看不出罗凡的笑容里所隐藏着的用心。小茗听见罗凡问了一句:“川溶呢?川溶在房里吗?”

小茗一点也没听出这句问话后面的用意,她如果稍加留意,就能对这句话有所警觉,因为罗凡进屋时,川溶才刚刚下楼,他们一定在楼道里碰上过。罗凡明知故问,实际上仅为了证实自己刚才所见,他怕自己产生幻觉。这段时间以来,罗凡就常常有种似幻似真的模糊意念,搞得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所以,罗凡刚才问小茗川溶在不在房间里,准确点说是在自问,是罗凡自己在告诉自己:川溶不在房里,川溶出去了。

小茗对罗凡潜在的意念无从知晓,她不假思索便回答了一句:“溶姨有事出去一下,要我们两个先吃晚饭。”好像这句话的意思还不够明确,小茗又补充了一句,“看那样子是要在外面吃饭,也许一时三刻回不来。”

小茗说着就进了自己那间小卧室。罗凡在门口站了片刻,他觉得整个屋子都飘荡着刚才他和小茗说过的话,那些话们有点躲躲闪闪的,捉摸不定,但又似乎与这间屋里的光线一样幽暗、阴冷。罗凡顺手把背后的门关上,把公文包和自己一起扔到沙发里。这时头上的电灯亮了,刚才还在屋里飘荡着的话们全都消失得无踪无影。罗凡回头,看见站在电灯开关旁边的小茗。小茗换下刚才下厨房的衣服,身上套了一袭浅蓝的连衣裙,在灯光下显得很动人。

罗凡却没看见小茗身上这袭连衣裙,他的目光仿佛两枚刀片,一下子就无声地将小茗的裙子划破,露出里面白色的乳罩和浅红的裤衩。罗凡觉得这两样东西是小茗刚挂到铁丝上又取下来的,因而那么湿润、晃亮,把那丰满的胸和富于弹性的腿腹都衬得光溜而滑腻。罗凡狠狠地眨了两眼,舌尖在唇上抵了抵,站起身,朝小茗挪过去。

接下来的事的结果便是,罗凡把自己在小茗心上的形象一下子给毁了。此前,罗凡一直是小茗暗恋着的偶像,小茗觉得罗凡是这世上最理想的男人,她已经长到十八岁,还从没遇上过罗凡这样完美的男人。

事实上小茗过去的认识不是没有道理。罗凡虽然单瘦却依然不乏英俊,外加他的学识、性格,以及人们常说的气质,应该说都是达了标的。小茗记得川溶嫁给罗凡时,自己才十一岁,那个时候她就开始嫉妒川溶了。她甚至想,她若大几岁,是会跟川溶一争高下的。也许是因了这份嫉妒,小茗十七岁时高中还没毕业,就进了罗凡的家。罗凡和川溶都很欢迎小茗,她是川溶的外甥女不用说,小茗的聪明伶俐是那么令人称心。小茗就名正言顺地在罗凡家做了一年保姆,三人和和美美、相安无事。也许是为了这份和美与宁静,小茗很机灵地把自己心里那份暗恋隐藏着,不让它有丝毫露出端倪的机会。

让小茗想不到的是这个黄昏,罗凡几下便把她纯情的梦幻撕破了,等她从痛苦中睁开泪眼时,一切都不复存在。小茗悲伤地从沙发上爬起来,顾不得拉扯一下身上已经破烂不堪的裙子,便撇下跪在地上的罗凡,踉跄着进了小屋。小茗不愿也不敢去回想刚才罗凡进入她身体时,那种对她的毁灭性的冲击。

许多天后,小茗在舞厅的角落里跟人谈及这件事时,声音里的哀伤仍然很明显。她甚至傻乎乎地说:“为什么我那么深爱着的人,也会用这种方式伤害我?”

那人说:“也许他也爱着你。”

小茗说:“那他就更没这个权利。”

那人说:“其实那也是一种爱的方式。”

小茗瞪着双眼将黑暗中的那人望了一会儿。那人的影子有些幽暗,幽暗得有点像幽灵。小茗显然是无法理解那人的话。小茗说:“你们男人都坏透了。”

川溶交给我的,就是那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川溶实际上是交给我一则哑谜。

这一次川溶没有先约我就闯进了我的办公室。办公室同事见一个飘逸、妩媚的女人走到我的办公桌前,便找借口出了办公室。我移过沙发,为她泡了一杯毛尖绿茶。我望一眼川溶因走路而红晕升浮的脸,口气里掩饰不住惊喜:“怎么不先打个电话呢?幸亏我整个下午都在办公室里。万一我不在这里,你岂不白跑一趟?”

川溶正偏着头看我办公室墙上的字画,听我跟她说话,回头瞥了我一眼。她抿着嘴唇依然不语,但我却发现她的眼角极迅地晃过一丝狡黠。我想起下午曾接过一个电话。当时我正与同事商量一件事,电话铃响了好几下,我才抓过话筒,对里面问了两句:“喂,哪里?你找谁?”那头却并不吱声,迟疑一下便挂掉了。

望着仍然不吱声的川溶,我似乎明白了什么,但我没去说穿,像是对川溶说又像是自语:“我是常常不在办公室的。”心里则想,这个川溶真是个鬼精灵。

刚刚认识川溶,我就发现她有着与众不同的精明。那段时间我常到图书馆去,总经理吩咐我查找一批与业务有关的资料。开始两天,我的效率很低,把大部分时间耗在了索引卡片上。我为此暗自着急,怕不能按照总经理的要求及时完成任务。第三天我第一个进了图书馆,捧着索引,狠命查找起来。一个女工作人员来到我身后,一下子就喊出了我的名字,让我很是吃惊。我望着她,怎么也想不起曾跟她有过什么交往,又不好直说不认识她,只得莫名其妙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她说:“你用不着把工夫花在这上面。”之后她带我进了库房。我们拐弯抹角来到书库深处靠墙的一个书桌前。她拧亮台灯,指着桌上堆着的资料,告诉我说:“这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就这样,我事半功倍完成了任务,受到总经理的褒奖。我非常感激这个好心的女工作人员,花了好几个下午的时间守候,终于在图书馆门外守到了她。她告诉我她叫川溶。我说我从来没跟她交往过,她就知道我的名字,并且为我提供特殊服务,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原因。川溶说,什么原因也没有,硬说有的话,那就是我的长相,我长得与另一个人很相像。

就在我的思维正做着这种位移的时候,川溶拉开了她手上那个坤包的拉链。我知道她要交给我的东西就在包里面,而且我敢肯定,几天前我们相约时,这个东西就被川溶放在里面了,只不过当时她忽然改变主意,没将它拿出来交给我。当时我便认为川溶改变主意一定是有原因的,虽然现在我依然不清楚这原因何在,但我始终觉得我的判断没有错。

川溶从包里拿出来的是一枚心形柄的铜质钥匙。她把它放到我手心,说:“我曾用这枚钥匙为你开了一扇门,可你并没从这扇门里走进来。”

川溶说着,脸上浮起一丝忧伤,眼睛里盈盈的,好像蓄了浓浓的泪意。我低头瞧了手心的铜钥匙一眼,那上面刻着一枚钻石,钻石的周围扩散着无数竖线,表示着钻石四射的光芒。

川溶说:“今天我把这枚钥匙交给你,你自己去寻找那扇门,然后你把门打开。那个时候你若还能想起我或需要我,你就把门留着,而将那扇紫色窗帘撩开。桌边的床头柜上还有一部电话机,你可以拨168,一边听音乐,一边等着我走进那扇门。”

说完,川溶便徐徐转身,摆动那蛇一般的腰肢出了门。

我怔怔地待在办公室里,仿佛是在做梦,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川溶刚才的话纯粹是一道谜语,我真不知是怎么回事。

钥匙,门,窗帘,电话,这些词汇一下子全都失去了意义,我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它们连接起来,连成一段完整点的语句。我觉得我已经置身于一篇侦探小说里的迷案之中,茫茫然然,浑浑沌沌,全然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向门口走了几步,川溶的影子早已消失在楼道口。我没去追赶她,我真怀疑她是神秘的妖婆,正在设置一个迷惑的圈套等着我的投入。

我又退回到办公室里,走到窗边,推开了窗页,便见川溶正横过街心,在商场门口滞留片刻,又汇入人流。我低头瞧了瞧手心的铜钥匙一眼,也许是觉得那钻石图案有些夸张,下意识地把钥匙翻了过来。

于是我看见了钥匙柄上那一行凹刻着的小数字:1234567。

街上人流如织,光怪陆离的色彩如尖厉刺耳的噪音拥挤着,把城市挤兑得扭曲变形,狼狈不堪。罗凡躲闪着冲上人行道的摩托车,一双茫然的眼睛东张西望着,企图搜捕到他要寻找的目标。

罗凡已经两天没见小茗了,不知道她是否还在这座城市里,罗凡有些懊丧。这个由他一手制造的事件,让他自己都有些不可思议了。不管怎么说,他的行为是有点粗鲁,这与他姨父的身份不相符,他毕竟是一位有教养的高级知识分子。罗凡相信那些莫名其妙的案件的偶发性,这个世上的许多事情原来都是无法预测的。不过罗凡是惯于逻辑推理的研究人员,凡事喜欢寻根究底,他总觉得自己突发的行为总是有其必然性的,这除了他对小茗真心实意的爱,一定还有其他种种因素。

罗凡一边在人流中挤压着,一边分析自己这几年的情感历程。大部分时间,罗凡是一个富于理性且善于反省的人。罗凡首先想到的是他与川溶的结合。川溶美丽、贤惠,与大多数从乡下来的女人一样,川溶吃得了苦,容易知足。这些罗凡是心知肚明的,恐怕让他下决心娶川溶做妻子的最大动机就在这里。

罗凡出道晚,等他走南闯北又回头求学立业,年龄上已经永远失去了优势,他之所以选择川溶,是有他自己的考虑的。后来川溶的温顺、善良证明罗凡当初的选择的确有其合理性。可同时罗凡也意识到,川溶把她的青春、美丽和温情给予了他,但她的感情似乎总有所保留,罗凡感觉得出,她保留着的东西,自己恐怕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罗凡也知道这是无法强求的,他因此而暗自悲哀。

这种悲哀从结婚不久就已开始,一直到小茗介入他们的生活。对于罗凡,小茗身上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显得非常实在。小茗似乎有意无意地把他渴望着而川溶未曾给予他的东西带进了这个屋子。罗凡的眼睛亮起来,这个世界仿佛变得温情脉脉,把罗凡心头的悲哀一丝丝抽掉了。罗凡甚至想,这世上的事物都是残缺的,只有他拥有的情感的枝蔓那么青翠欲滴、完美无瑕。

当然,如果说罗凡在小茗身上干出那件粗鲁事,是由于他的忘乎所以,好像不太说得过去。罗凡自己也认为不完全是这么回事。罗凡记得那个黄昏,他的心境是平静的,他之所以一下班就往家赶,并不是要回去占有小茗。罗凡反复琢磨,只可能与一件事情有关。当时那陡然浮上他心头的意念,至今还历历在目。

也许读者还记得那个黄昏小茗站在阳台上晾衣服的事,小茗挂完罗凡和川溶的衣服后,桶里剩下的便是小茗自己的东西,小茗弯下腰,从桶里拎出一条浅红色裤衩,将它支到衣架上,又弯下腰从桶里拎出一件白色乳罩,将其搭在裤衩上,然后小茗伸手将它们往铁丝上一挂。这是我描述那个黄昏的事件所写过的文字。问题就出在这里。

当时罗凡正从阳台下面的路边经过,这是罗凡一家人走进那栋楼的必由之路。罗凡早就看见小茗在阳台上晾衣服,所以他一边走路,一边将脑袋仰着,一双眼睛盯住目标不放。就在这时,有两滴晶亮的东西从空中飘飞而下,不偏不倚,一滴打在罗凡的腮上,一滴打在罗凡的唇边。罗凡意识到这是两滴水珠。罗凡下意识伸出舌头,在唇边和腮上舔了舔。应该说他唇边和腮上的东西一定是寡然无味的,因为那是两滴平凡不过的水滴,可当罗凡仰首望见头上是一条浅红色裤衩和一件白色乳罩时,却硬是觉得舌头上沾着一层淡然的暗香和甜腻。罗凡身上滚过一种奇异的感觉,他有些耳热心跳,不能自已了。在墙角转弯处,罗凡又一次回头,往自家阳台上瞄了一眼,但见搭在衣架上的裤衩和乳罩随风晃了两下,晃出两道奇妙的弧线。因此,当后来罗凡坐在沙发里,看见灯光下的小茗穿着半透明的连衣裙,那突兀的胸罩和惑人的内裤在连衣裙里若隐若现,罗凡整个人便迷乱了,一下子从理性的男人变成冲动、野性的狼。

罗凡继续在街头逡巡着。

他连小茗的半个影子都没发现,却在内心的屏幕上将自己和小茗之间发生的事件重新演绎了一遍。罗凡默默地反复呼唤着小茗的名字,觉得他可以失掉一切,唯独不可以失掉小茗。罗凡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无法原谅的错误,弄不好他要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罗凡想,如果他没有机会向小茗忏悔,那便是他最后的选择。

罗凡从一条街走向另一条街,他心存侥幸,说不定在某一道街口,小茗会从天而降,让他重新跪到地上,用他的眼泪洗去他对她的非礼和侮辱,然后再牵着她的手,走回他曾经向往着的家,走回他那已经残缺的世界。

赤橙黄绿青蓝紫。

七彩灯光轮番快速向舞池扫射着。蓝青像一朵云,轻盈盈,舒展展,依托于我悬着的臂弯。一道彩光横过来,另一道彩光又横过来,我看见蓝青的嘴唇微抿着,一双俊眼开始还脉脉瞟着我,继而便轻轻地悄悄合上了。

待我们就地转毕一个360度的圈,另一片彩色光扫过之后,我看见蓝青眼角渗出两颗泪珠,那么晶晶莹莹,蓄含着千种风情、万般哀伤。我把蓝青搂紧了,用我宽厚的肩膀托住她芬芳的云鬓。我有些感动,俯在蓝青的耳边,小声说道:“真有些奇怪,那天你从商场里走出来,我第一眼见到你,就觉得彼此之间有一种什么联系似的。”

蓝青没有立即回答我,她的腰肢随着音乐的旋律不自觉地荡漾了一下,温柔鼓颤的胸脯贴住我的胸膛。我脚下的舞步慢了四分之一拍,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生长出颤然的感觉,使我惊愕得有些不能自抑。蓝青的声音梦幻般飘过来:“你那是第一次见到我,可我很久之前就认识你了。”

这天晚上我和蓝青仅仅跳了这么一曲,之后我俩就躲到舞厅角落上的沙发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我对蓝青说:“既然你已经认识我,为什么不早让我认识你呢?”

蓝青瞥我一眼,故作轻松地开了个玩笑:“是不是相见恨晚?”

我说:“也许吧。”

蓝青说:“那个时候,我心中装着另外一个男人。我的心胸很窄小,不能同时容下两个男人。”

我仔细瞧了瞧蓝青,我觉得这个女孩有些不同一般,真有点出语不凡的味道。

蓝青也瞧我一眼,却许久不出声。

我说:“现在你的心胸开阔了?”

蓝青说:“现在依然如故。”

我说:“你这样的女孩,如今已很少见了。”

蓝青说:“所以你乐意接受我的邀请。”

我点点头,把手从她的腰间撤退下来。这只手从我们跳舞时就驻扎在那里,一直没有退守。我用它握住了蓝青的小手,我觉得蓝青的手细腻丰腴,质感令人难以忘怀。不过这只手带着薄薄的凉意,让我生发出一种别样的感慨。我把这只手握紧了,我要用我的热量去传导它、感应它,将它捂热。

蓝青说:“我这样的女孩真傻。”

我说:“不完全是。”

我又想起蓝青刚才说过的一句话,便问她:“那个时候,你心中装着的那个人呢?”

蓝青把手从我的手心抽走,目光从近处移开,懒散地瞟着舞池上方扑闪的灯光。我知道她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或许她为此付出过太多的情感代价。于是我有意寻找另外的话题,以此分散蓝青心头的乌云。

我重新握住蓝青的手。蓝青收回目光,望定我,幽暗中她的目光很深沉,脸上的情形也让我猜测不透里面究竟隐藏着什么。我忽然想起,直到此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于是我说:“你大概没意识到,我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尽管我们相知已经不浅。”

蓝青说:“看来你不是那种粗心的男人,竟然还能想起问我的名字。”

我听出蓝青话里的讥讽意味,只能说句对不起,以表歉意。

蓝青说:“名字对人其实不是十分重要,一个人随便叫什么名字都行,而人的感情却总是勉强不来。”

我望着蓝青,觉得她的话说得很有意味,但我还是坚持说道:“对于我,你的一切都是重要的,包括你的芳名。”

蓝青于是手指舞池上空的彩灯,对我说道:“你看那些灯光的颜色好不好看?”

我不知蓝青问这话的意思何在,她应该先告诉我她的名字是什么,但我还是望着彩灯点点头,算是同意她的观点。

蓝青说:“我的名字与那彩灯的颜色有关。”

我说:“什么颜色?”

蓝青说:“你觉得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不过我可告诉你,我的姓名只有两个字。”

当时我仅仅觉得,蓝青以这种方式要我猜测她的名字很有趣,根本没意识到她是在跟我逗乐。真的,没意识到。后来我终于知道了她的真名,那是她自己告诉我的,而这个时候我已经认同蓝青的观点,名字对人的确不是十分重要的,重要的是人的本身和人的感情。

当时我说:“别忙,我一定能猜中,你让我先推敲推敲。”

我说着,装模作样地推敲起来,最后我对蓝青说:“我最喜欢的是那些彩灯中的青灯和蓝灯,这两种灯光给我的感觉宁静平和、舒缓深沉,你的风格或者说你给予我的感觉,就是这个样子。”

蓝青把头偎进我的怀抱。

我继续说:“你的名字一定叫做蓝青,以后我就这么称呼你。”

蓝青不再吱声,偎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像一只小羊羔。我用臂弯轻轻地护卫着她,生怕外边强劲的鼓乐侵人这块领地,冲撞蓝青脆弱的梦幻。

就这样,直到舞会散场,直到舞池上方的彩灯换成晃白的大灯泡,蓝青才将深埋的头抬起来。这时她已是泪眼婆娑,一脸的凄楚和哀伤。但蓝青还是强作欢颜,说:“我把名字告诉了你,你呢,总得告诉我点什么吧?”

我说:“我的名字你不是已知道了吗?”

蓝青说:“那是我自己弄到的。”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忽然我想起另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给了我一枚钥匙,那枚钥匙后面刻着一个数字:1234567。

我灵机一动,有了一个念头,我说:“我把我的电话号码告诉你,总可以吧?”

蓝青说:“那还差不多。”

我说:“我的电话号码是7654321,七位数。”

蓝青说:“你这是哄小孩,哪有这么巧的电话号码?”

我说:“世上的事情奇奇巧巧的多得很。比如说你跟我的交往,比如说你的名字。你总知道这句话吧——无巧不成书。”

蓝青说:“我相信这一回,回去后就给你去电话,证实一下你是不是这个电话号码。”

我们说着站起身,离开舞厅,来到大街上。晚风从树叶间吹过来,撩起蓝青的鬓发,撩起我们依依的情绪。我要送蓝青回家,她坚决不依,钻进一辆刚开过来的的士,旋即她又从的士里退出来,走到我身旁。

蓝青说:“那个男人对我来说再也不存在了,他伤害了我,也伤害了我和他的感情。”

蓝青的话让我深受感动,可我无言,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指,将她那被风吹乱的额发抚平,让路灯的光明在她额上留下些许亮丽。

蓝青抓住我的手,把它从她额边移开,然后她转身,毅然朝的士走过去。

冯良在这个城市并没有待很长时间,他的事业已经移到南方一座新开发的城市里。事实上他发迹的过程几乎都在南方,这座内地城市好像自始至终都不愿接纳他。当初离开这里南下,他就带着赌气的愤恨情绪。后来他在那边干出了名堂再回到这里,他的情绪仍然得不到改变,尽管他很想把他的聪明和智慧留在这里,把他的血脉和情缘牢牢扎在这块土地上。

当然冯良也知道,他当时的这个念头缘自一个潜伏心底的动因,他依然如故地系恋着这个城市里的一个女人。最初的冯良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土得不能再土的农民的儿子,像绝大多数他这样的农民的儿子一样,开始的时候他根本想都没想过,要走出那个山旮旯,到外面来闯世界。可后来那个他自小爱恋着的女孩却丢下他,走出他的视线,让他始而悲凉自弃,继而愤然不满,后痛下决心走出山外,就是成不了汉子,就是碰个头破血流,也毫不足惜。

冯良在这个城里莽撞了半年,起早摸黑,为包工头挑砖挑瓦,却仅仅能糊住个嘴巴。但他的眼界开阔了许多,这里竟有那么大的世界,他见到了不少乡里无法想象的事物,听到了不少乡里不可能听到的传闻。最重要的是冯良的心一天天大了,也一天天野了,他的心思总在不停地转呀转,转得连他自己也不愿小瞧自己了。终于,在一个闷热的黄昏,与包工头狠狠地干了一架之后,他捂着包工头用青砖在他头上敲起的红血印,登上了南下的列车。在南边那个刚刚兴建的城市里,他凭着过硬的施工技术和方案承包了一项并不大的建筑工程。数月下来,工程完工了,不但时间提前了十天,工程质量也属上乘。接下去的第二个工程、第三个工程,冯良的工程规模和他的名气相应大起来。冯良终于闯出了一条路子。

就在冯良的事业越来越红火的时候,他头脑中那个潜伏了许久未曾露面的形象频繁地浮了出来。真是没出息,冯良狠狠诅咒着自己。然而这是没办法的事,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意念,无法将那个形象从心底驱逐出去。冯良终于坚持不住,突然间回到这个与他格格不入的城市。

当冯良进行这种散漫的回想的时候,他已经重新回到南方那座城市里。他站在海岸上,眺望着这个融注他这个建设者的辛勤劳动的新城,心头陡然升起一种自豪和亲切的感觉。这让冯良自己都奇怪了,以往他可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以往他总认为,尽管这座新城是他们这批人一手创建起来的,却总是把自己当成匆匆过客,无法对它产生相依相守的感情。冯良把这种微妙的变化当做一次心理的蜕变,并归咎于那一趟家乡城市的经历。是的,再也用不着回想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他应该面对崭新的未来。这么一想,冯良一下子便开窍了,觉得整个身心都轻松起来。

然而没过几天,冯良又无法自控地回到原来的心境里。那个女人,包括女人家里的丈夫,常常干扰着他的思维,引发他对于旧事的种种联想。真是没出息,冯良心里一遍遍咒骂着自己。可咒归咒,骂归骂,他的理智照样占不了上风。冯良后来干脆不勉强自己了,任思维的翅膀海阔天空肆意翱翔。最后冯良的想象回到了生养他的山旮旯,那里的山很葱翠,那里的水很明媚,而那个曾跟他出双人对的女孩山一样葱翠,水一样明媚。

冯良记起那个宁静的午后,他们沿着那条小河边的石坎路下学回家。女孩一不小心掉到路边的土坝下面,一边紧紧抓住柳条不至于滑进河里,一边娇声娇气呼唤冯良搭救她。冯良一时心慌,在路边急得双脚直跺,却想不出办法救她上来。女孩发怒了,骂冯良真笨。冯良这才趴下,伸出手去拉女孩。不想女孩一用力,冯良便嗖的一声被拉下土坝,掉进水里。他猝不及防,呛了一口水。等他从水里冒出头,女孩早站在了路上,正咯咯咯笑个不停。

许多年后,大约是女孩凭着她的智慧和精明嫁往城里后,冯良才悟起那次女孩拉他下水原来是一个阴谋。冯良当然免不了要把那件事跟后来的事情连起来联想,冯良认为小时候的阴谋根本算不了什么,充其量也只能算作小阴谋,只有长大后的背信弃义,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大阴谋。

冯良的这些想法自然很有道理,但事实也许并没这么严重。

当年的女孩已经嫁给罗凡许多年了,多年以来她一直思念着冯良,虽然把肉体给了罗凡,却从未把她的感情完全给予罗凡。对于她来说,当年的选择不过是带有过多的理性色彩,却怎么也不能说成是阴谋。

或许是对当年的选择的忏悔,她一直在寻找着冯良。终于在车站碰上了他,川溶还把他引进了家里,只是最后他们还是各走一方。只是冯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她心灵的投影,她后来竟然找到了冯良的替身,把全部的恋情都倾注到了这个替身身上。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便是川溶。

此时的川溶已经把那枚钥匙交给这个替身,正等着他开启她心上那扇久封的门。

1234567。 7654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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