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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生替旧,四季轮回,生生不息,似乎是恒定的真理,哀伤无用,应及时行乐,珍惜如今大好时光才是。

一曲作罢,元公子缓缓收手,侧首向她解释:“此曲名为“玉楼春”,乃魏朝覆灭之后,乐人王简于昔日琼楼玉台的战火废墟之上,有感而作,过往欢谑皆为幻境,而周身之人早已开始新的生活,不由令人感慨。”

谢卿琬从美妙的乐声中回过神来,赞了一句:“元公子琴技高超,实乃人间少见。”

她将目光投在了那琴面之上:“这琴,应当也不是普通乐器罢,方闻之,音色纯净明丽,似用上好木材,出自大师之手,上了些年头。”

元公子略挑了挑眉,没有否认:“公主好眼力,此乃虞弦。”

虞弦?谢卿琬怔了怔,少时她亦看过古琴谱,知晓几大古琴,虞弦便是其一,只是一百多年前就失去了踪迹,有传闻其藏于魏朝皇室之手,后来魏朝覆灭,更是难寻身影。

她仔细将那琴瞧了瞧,这才确认的确是虞弦。

可如此名琴,一旦问世,便是天下人求之的珍宝,怎会流入一个艺倌之手呢?

元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

谢卿琬的心中再次升起了这个深深的疑惑。

她看着元公子,见他神色轻松,又侍弄起了他手下的古琴,突问道:“公子从前可见过我?”

莫非他们之前,有过她所不知道的渊源?

元公子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笑看着她,狭长眼角中染着醉然艳色:“我卑贱之身,在民间流离多年,朝不保夕,公主长居宫中,金尊玉贵,怎会见过?”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负面的情绪,反而带着一层无所谓的笑意,但谢卿琬看在眼里,不知怎的,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淡淡酸涩。

她迟疑了片刻,道:“若公子愿意,我可为你赎身。”

其实仅凭他手中的虞弦便价值千金,但既然他一直没有当了琴去赎身,想必有自己的理由,比如这琴或许对他而言意义颇深。

既然他否认了和她有过干系,她也不再追问,如今提出为他赎身,权当报了前世之情。

元公子虽然日常眉眼带笑,看似对什么都不在意,她却总觉得他的外表之下,藏着一丝不得志的郁愁。

也是,毕竟谁在大好年华之际,愿意被拘困在楚馆,干这些上不了台面的活计,而不是出去堂堂正正做人,争取一份功名呢?

元公子想必也是如此,只要她帮他脱了贱籍,他日后无论是从军还是科举,或是行商,都大有可为之地。

而不必将满心郁愁寄托于飘渺琴曲。

所以谢卿琬觉得元公子并不会拒绝。

谁知他只是看了她一眼,用纤长的指尖敲了敲琴面,轻轻笑出了声:“公主身上所带银钱有几何?”

谢卿琬一下子红了脸:“若是不够,我可以回宫去取。”她出门的时候,倒是没想这么多,只是随便带了个荷包,自然只有一些碎银。

元公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周身艳冶气息越发浓郁:“公主,我是风月楼中的头牌,自然也很贵,公主的私库还是自己保存比较好,犯不着为了我这等人破费。”

“身入此处,便再无回头之路,脏了的东西,再怎么清洗,也还是脏了,谁来也无用,我不值得公主来拯救。”他语气淡然,听起来丝毫不像是在贬损自己,而像是在谈论一个与他无关之人。

谢卿琬有些急了,她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倔的人,顿时深吸一口气:“元公子不必替我担心钱财,这些年我虽然没怎么攒银子,但也还是有些积存,我回宫取一趟,很快就能回来,公子今晚就别再接客了,以你的琴技,和这虞弦之琴,想必出身亦是显贵,何故如此自贬。”

“此间不是你应待之地,外面的天空才是自由广阔。”

或许是他前世救过自己,又或许是同样被拘困过,因而同病相怜,她看着他被拘于这一方天地不得志,可能还要每天面对一些老男人恶心的目光和言语——京中权贵亦不乏有好男色之人,他们若是起了兴,可顾不上你卖艺不卖身。

就觉得无比的惋惜和同情。

她只当元公子是当她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公主,没有多少俸禄,攒到的钱或许也在母妃那里,才如此回答。

谢卿琬看了看他,不再多言:“我这就回宫。”

元公子神色微动,手不小心一滑,拨动出一个错音,琴弦在空中颤动,久久未能平息。

他似是第一次认识谢卿琬一样,用一种奇异又微妙的眼光望着她,微微张开的唇瓣又合拢,最终什么也没说,沉默地看着她离去。

谢卿琬一路以最快的速度回了宫,生怕晚一步,到了晚上去寻元公子的时候,他已接了客。

结果到了昭阳殿,翻翻自己的小金库,才发现比她想象中的少许多。

谢卿琬愣住了,努力回想一番,才想起最近几月她买了许多东西,再加上被谢槿羲拉着出宫游玩,也甚是耗钱。

平日的赏赐和俸禄大头,她都交给了母妃保管,母妃说等她出嫁之时,就将这些年她余下的赏赐俸禄都规整到一起,她再添添妆,作为她嫁妆的一部分。

剩下的钱她平时也够用,毕竟吃穿用度都是宫里供应,她亦用不着买些大件,这么多年也算宽裕。

可如今去赎元公子,显然就不太够了,甚至有了一种囊中羞涩的窘迫。

想到先前自己夸下的海口,谢卿琬不由得幽幽叹了一口气,谁能想到,堂堂公主,居然有一日会为钱财发愁。

那些陛下赏赐的尊贵物件,显然是不能动的,御赐之物,都有档案记载,平时放在宫中,也都是供着。

皇兄这些年送她的各种稀罕宝贝,更是不能动。

如此一想,能立即动用的现银,竟当真没有多少。

谢卿琬撑着下巴发起了愁,若是做别的事,她或许还可以去找母妃讨要一些这些年她积攒下的银子,但她如今却是去花楼中赎人,她可不敢。

她望着窗外,用手指在自己的腮帮上轻点,看着远方东宫隐隐露出的屋脊,忽然想起,她已经三日没有见皇兄了。

他最近似乎很忙,中间有次,她想看他解毒后续恢复得如何,去东宫探访,却再次被告知,皇兄不在东宫。

大概去了京中的朝廷机构罢,她没多想。

但今日,他应该不太可能又不在宫中吧。

谢卿琬灵光一动,瞬间坐直了身体,她怎么没想到呢,她可以去找皇兄借钱。

皇兄是晋朝储君,东宫便是一套独立的小朝廷,有自己的财务运作,他参政多年,座下门客三千,向来必不可能缺现钱。

皇兄一向疼爱她,这点小事,他应当不会拒绝,她也只是找他借一小段时日,待后几月的俸禄发了,她立即就还给他。

想法一定,谢卿琬立刻就坐不住了,连忙起身,朝着东宫的方向而去。

谢玦坐在含章殿书案前,听着门外周扬的禀报,难得沉默了下来。

周扬还在小心翼翼地询问:“殿下,可还是向先前那样,对公主说您不在东宫中。”

谢玦没有马上回答,而是看着案角方饮尽了药汁的药碗,这几日的调理下来,他的心火总算是平复了不少,睡梦也终于得以安眠。

应当不会是如前几日那般了。

于是他沉定了目光,用拇指在案面上轻叩了一下,其上戴着的玉扳指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他冷静回道:“不用,如实告知公主,让她进来。”

周扬有些惊异地看了一眼谢玦,又在他的目光投过来之前赶紧收回了眼,低头将紫檀木案上的药碗收走,躬身退了出去:“是,殿下。”

待他走后,室内又重新归于谢玦一人,他却并没有立即拾起笔,而是身子微微后仰,靠在背椅之上,肩背舒展,阖上眸子。

鸦青睫毛轻轻颤动,他放慢了呼吸,调整了几个周期,确定自己彻底心无波动之后,才重新睁开眼,执起笔山上搁着的墨笔。

谢玦没有接着在文书上批改,却是在空白宣纸上练起了大字,他不像往日那般笔走龙蛇地书以行书,而是难得地,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狼毫沾了徽墨,在宣纸上缓缓滑过,发出细微的摩擦声,时间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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