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她的那年，他二十四岁，她才七岁。</p>
当时他在山上被人追杀。</p>
枪里没了子弹，肩上和腰腹中了两枪。流出来的血浸透黑色衬衫，晕染成更深的黑。</p>
强撑着身体，躲在树后的时候，他甚至听得到那些人在不远处急切搜寻他的脚步声。</p>
很近。</p>
近到他们只要找对方向，十几步之内就能看到他的身影。</p>
不过，他比自己想象中要更加平静。</p>
大不了，也就是死而已。</p>
手下的人找来看到他死了，或许比想要杀他的人更兴奋于他的死亡。毕竟他死了，他们才有上位的可能。</p>
这是他再了解不过的人性。</p>
或许有那么一两个有良心的手下，会帮他收尸。</p>
不过，对从出生就被父母抛弃，靠在街头捡垃圾长大，也没有任何亲人朋友的人来说。死后是体面埋葬，还是尸横山野，并没有什么区别。</p>
反正无人牵挂，无人悲伤，无人悼念。</p>
脚步声越来越近。</p>
他面无表情，心如止水。</p>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转头对上了一双眼睛。</p>
是个小女孩。</p>
明明很瘦，风吹日晒也被晒得有些黑，衣服也很陈旧破烂。背上的木篓子里，装了些零散的树枝。</p>
却是一张稚嫩出尘的面孔。</p>
纤长浓密的睫毛下，那双漆黑的瞳眸，是他从未见过的纯粹清亮。明明害怕一身血腥味的他，却又靠近过来。</p>
“那些人是在找你吗？”</p>
她声音很小，怕被不远处的人听见。</p>
还没待他回答，就主动伸出手，牵住了他的手。</p>
“我帮你藏起来，好吗？”</p>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她手臂上的淤青和伤痕。</p>
下意识，皱了皱眉。</p>
她以为他不愿意。眼里有些无措，想把手收回来。</p>
却被他反手牵住。</p>
哑着嗓子说了声：“好。”</p>
她带他去了一个被丛生杂草掩藏的山洞，陪他一起躲了进去。</p>
阳光只能透过细散的缝隙透进，洞里光线很昏暗。在这种情况下却显得格外安全。</p>
看到他身上的枪伤，小孩小心翼翼伸手触碰，又不敢真的碰到。</p>
“哥哥……是不是很疼？”</p>
“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疼了。”</p>
说着，真就朝他靠近过来。</p>
却被他单手拢进怀里，比了个噤声的手势。</p>
这孩子很聪明，立马就不动了，乖乖任他抱着。</p>
几秒后，有激烈的枪声在外面响起。</p>
他知道是他的手下找过来了。</p>
“怕吗？”</p>
他低头问。</p>
小孩摇摇头，眼底是对他的信任。</p>
“……哥哥抱着，不怕。”</p>
“但是哥哥腰上有伤，这样抱着我，会不会更疼了？”</p>
那一刻，外面的世界枪林弹雨。</p>
他抱着这孩子，看着她的眼睛，第一次感觉到，身上流淌着的冰冷血液似乎有了温度。</p>
*</p>
危机解除后，他抱着人从山洞里出来。问她，想不想和他一起走。</p>
一个七岁小女孩，一个人在山上捡柴，身上都是新旧伤痕。这孩子从小的生活，可能比年幼时的他更艰难。</p>
小孩说，她不知道表姑会不会同意。</p>
那些伤就是这个所谓的表姑弄的。</p>
他问她，她想不想和他离开。</p>
她点点头。</p>
于是他让她把他带到表姑的住处，从手下手里接过枪，当着她的面把人给杀了。</p>
死人，就没有发表意见的权利了。</p>
只要她想，他就会带她走。</p>
或许不该在一个这么幼小的孩子面前杀人。但他想让她看见。</p>
看见，他可以轻而易举杀死伤害她的人。这一刻如此，以后也如此。</p>
他需要先一步回m国收尾，把事情吩咐下去。</p>
第二天，派人把她接了过来。</p>
或许是周围守着的人太多了，也或许是漂洋过海来到大洋彼岸，陌生的环境让小孩不安。</p>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她看着他时，眼里多了害怕。</p>
要留在他身边，首先要抛弃的，就是胆怯和恐惧。</p>
他让人拿来一只兔子。</p>
一只长得很可爱的兔子。通身雪白又毛茸茸，眼珠圆溜溜的，还打着可爱的粉色腮红。</p>
本来是想送给她当礼物的。</p>
那一刻他却改了主意。</p>
又让人拿来一把刀。</p>
表现得近乎冷淡。</p>
“剖出这只兔子的心脏，从今往后你就留在我的身边。”</p>
“我会收养你，成为你的养父，给你另一种人生。”</p>
他才二十四岁，有一个七岁的女儿似乎年轻了些。</p>
可哥哥的羁绊太浅。</p>
就成为她的父亲吧。</p>
只要她做得到，留在了他的身边，他会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她，让她变强大。</p>
她没有辜负他的期望。</p>
明明很怕，明明在流泪，还是颤抖着手杀死了那只兔子。</p>
抽出刀时，瘦小的肩膀抖得那么厉害。</p>
他想把人抱在怀里安慰，让她别怕。</p>
可终究还是压下冲动，就那样淡淡看着。</p>
不能心软。</p>
温室里长大的花朵，经不起风吹雨打。</p>
在荆棘丛里盛开的玫瑰，才能最耀眼绽放。</p>
那天夜里，他让人给这孩子背后文上了，他亲手设计的玫瑰图案。</p>
文身的时候，他把这次即使害怕，也不敢再表现出来的小孩抱在怀里。</p>
“……疼就咬着我。”</p>
“不叫出声，就算勇敢。”</p>
文身结束后，她背后的玫瑰红得夺目，他肩上也留下两排小小的牙印。</p>
把人抱去睡觉之后，他让人把那牙印文在了他的肩上。</p>
从那一刻起，他们是世界上与彼此最紧密相连的人，有了比血缘更深的羁绊。</p>
这是他带回来的玫瑰。</p>
他会把她好好养大。</p>
*</p>
八岁那年，他知道了她怕打雷。</p>
那是一个雷雨夜。</p>
外面暴雨倾盆，电闪雷鸣，雷声轰动。</p>
他当时在自己的卧房里。深夜时，有人敲响他的房门。</p>
打开门，他看见小孩穿着睡裙赤着脚，抱着自己的小枕头站在门外。</p>
抬起头，像是鼓起很大的勇气，问今晚她能不能和他睡。</p>
恰好一道惊雷劈过。</p>
她条件反射扔下枕头，过来抱住他。</p>
一句话都没说。但在昏暗灯光下，他感觉到小孩全身都在颤抖。</p>
弯腰把人抱起来，放到床上。想去捡起枕头，她却一刻都不肯松开手。</p>
于是就这样躺下来。</p>
他躺在自己枕头上，她蜷在他怀里紧紧揪着他的衬衫，紧紧闭着眼睛。</p>
恍惚想起，小时候的某次雷雨夜，他也是孤身一人蜷缩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桥洞下。</p>
也曾这样颤抖害怕，渴望有人陪在身边。渴望有个温暖的怀抱，在漫漫长夜里拥住他。</p> 就这一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