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海洗了脸，理清发，徒步攀援而上。走了一会，又肚中饥甚，胡乱在地里拔了几个红薯和萝卜，用手抹掉泥土，一边登山一边吃，爬了两个时辰到了山顶。唐海四处搜寻，忽见远处有一木屋，赶紧踏步过去，果见屋外有一人正埋头清理犁耙上的泥土。</p>
“曹大人，”唐海从背后轻声呼道。</p>
曹印回头，见背后立有一人，手柱拐杖，衣衫褴褛，细看认得是自己的老冤家，不禁大吃一惊：“唐海？”</p>
“唐海志败，特来相聚，”唐海满脸的羞愧。</p>
“哈哈哈哈……”曹印开怀大笑，唐海的失败是意料中的事情，可未曾想他竟然这么快就上山来了。忽然，笑声戛然而止，曹印惊问道：“怎么，你一个人来？你的十七个兄弟呢？”</p>
一提起兄弟们，唐海潸然泪下，一字一句沉痛地念叨：“枭龙、金子剑里逝……段七、狼霸刀下殒……王风、王雨锤下毙……柳甲、秋光戈中卒……鲁奇、章船马踩死……林源、叶阳落水亡……阿拉太、斯仁斧劈肩……洪世安、唐喜枪戳身……最惨兄弟是山勇，万箭穿身……上黄泉……”</p>
唐海念着念着，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曹印大震，想不到唐海之惨，不亚于自己，本欲细问，又见他悲恸欲绝，只好劝慰道：“往事如烟，由他去吧。”</p>
唐海道：“众兄弟皆因我而亡，我岂忍独生！想那金善人，虽是番邦夷人，却也至仁至善，唐海之罪大他百倍，他且以身赎罪，我怎可‘由他去吧’。今日来雄山，为的是不失象山之约，既已拜见曹大人，我当剑加贱躯以赎前罪。”</p>
曹印道：“我与你象山斗志，各展宏图，谁料两败俱伤，你失兄弟姐妹，我丧老母爱徒，如今落魄如此，想起来真是笑煞世人了！也罢，也罢，我与你同死。”</p>
唐海道：“这一片茶林尚需人看守，曹大人当好好活下去才是。”</p>
曹印道：“茶林扎根深土，自有天地滋养，何须挂念。”</p>
唐海道：“也好，你我先前是仇敌，今朝同葬雄山，就让这辈子的爱恨恩仇一笔勾销吧。”</p>
曹印道：“好，好，雄山风景秀丽，葬身于此真乃大幸。”</p>
唐海道：“临死前，唐海需求见马笑先生一面，不知他在何处，有劳曹大人引路。”</p>
曹印道：“此人自象山斗志后就不见踪影，原以为他死于洪范之手，可来雄山后，百姓都道马笑五年前曾回来过，在此搭了这土墙草瓦房屋两间，题名‘二贤屋’，说是留给二位故人住的，然后逍遥而去。有人问他何往，他说什么‘国将大乱而不止，我将远游而不归，’看来，他永远也不会回来了。”</p>
唐海听了，悲中更生绝望，一心想要自尽，可环视周围，又无刀剑可用。正愁苦间，忽见百来步外有一处悬崖，遂痴痴呆呆地朝那山崖走去，意欲纵身跳下了此残生。</p>
“且慢，我这农具乃山下王老樵夫所赠，今辞世而去，不可不先还了。”</p>
唐海木讷言道：“好，曹大人自下山去，唐海在此等候。”说完，一屁股坐在地上发呆。</p>
曹印道：“好。”</p>
曹印清理好犁耙上的泥土，将锄头和犁耙捆在一起放好，疾步进了木屋。唐海神情恍惚地坐在地上，忽然抬头见四周空荡荡的，这才意识到曹印进屋许久了，正在纳闷，又见他换了一身干净的青色长袍出来了，随问道：“曹大人何故换衣？”</p>
曹印扛起犁耙和锄头，回道：“王老樵夫乃世外高人，不可携垢带污相见。”</p>
唐海奇道：“这荒山野岭里也有世外高人？”</p>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曹印道：“他虽无什么经天纬地之才，更不曾有超群绝伦的武艺，但他洞观世事，明察万象，谈古论今，堪称奇人。”</p>
唐海“哦”了一声道：“既如此，唐海亦当相访。”</p>
曹印放下农具，喜道：“好，我粗布旧衣也有几件，你速沐浴更衣，我们同去。”</p>
曹印带唐海进屋梳洗一番，又换了旧衣，与曹印一道下山而去。快到半山腰时，远远闻见有人高歌：</p>
日月更替兮，昼夜反复。</p>
春夏往来兮，年月轮回。</p>
世事纷繁兮，古今皆同。</p>
众人儦儦兮，陈陈相因。</p>
曹印笑道：“王老樵夫上山砍柴来了。”二人又走了一里左右，来到一片桃林下，果见斜坡上有一樵夫在一边砍柴一边高歌。</p>
“王老哥，我给你还农具来了，”曹印朝斜坡上喊道。</p>
王老樵夫仰头见是曹印，笑道：“老弟，稍等，老汉这就上来。”</p>
老樵夫将刀别在腰间，手抓藤葛攀上来道：“不是说好借三日么，怎么昨日借去今天就还？”</p>
曹印指着唐海对老樵夫道：“故人远道而来，我欲伴他远道而去，故而提前来还。”</p>
唐海深深一拜道：“拜见老哥。”</p>
王老樵夫上下打量一番唐海，笑对曹印道：“既是故人远道而来，怎可无有酒肉，我家里尚有鸡鸭数只，米酒一坛，你可随我下山取些来吃。”</p>
曹印谢道：“不用了，我与故人今日就去远游，老哥日后可要多多保重。”</p>
唐海细看，老樵夫虽年逾花甲，却身健体壮，更兼红光满面，笑容洋溢，不禁羡慕不已，叹道：“老哥好身体，好气色，好心情！”</p>
王老樵夫哈哈笑道：“老汉打了一辈子的柴，与这山水相伴了几十年，他们就是我的亲人，日日与亲人相伴，怎不开心。”</p>
曹印道：“老哥，打柴一来辛苦，二来收入微薄，三来也不安全，你何不到集市上去做点儿其他事，日子一定会过得更愉悦。”</p>
王老樵夫摇首笑道：“世事循环，万物往复，我每天上山，砍柴，下山，回家，往返不断，皇帝每天上朝，议政，罢朝，回宫，日复一日，我们做事不同，生活却是一样的，他皇帝都不换工，我换什么？”</p>
曹印、唐海听了哈哈大笑。</p>
王老樵夫又道：“可笑世人不谙世事，总想着追求功名利禄，岂不知万事循环，还不如老汉在此打柴快活。”</p>
唐海问道：“此话怎讲？”</p>
王老樵夫在桃林下找了块石头坐下，曹印、唐海也在他两边坐了。</p>
“你二人看上去斯文，想来都是读书识字的先生，但未必能看透世事。”</p>
曹印道：“请老哥赐教。”</p>
王老樵夫道：“先看光阴：一时辰八刻，往返不已；一日十二时辰，循环不断；一月三十日，日日重复，一年十二月，月月如斯。次看长空：月圆月缺，日出日落，星汉转移，雷电风雨，无不循环。再看地上，潮涨潮落，花开花谢，百鸟迁徙，沧海桑田，尽皆反复。光阴、长空、地上万物皆如是，人独例外乎？”</p>
曹、唐大奇，此老汉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样子，却能说出此等不俗言语，着实让人难以置信。</p>
老樵夫继续道：“炎黄以降，尧舜倡仁，商汤学之，周文继之，孔丘扬之，孟轲承之，后世圣贤从之者不知有几千几万人也。炎黄以降，昏君虑民，商汤叛之，武王伐之，陈胜讨之，黄巢反之，后世英雄从之者不知有几千几万人也。炎黄以降，立国逾千，各国为了自强御敌，先后变法，管仲兴齐，吴起强楚，李悝旺魏，商鞅霸秦，后世俊杰从之者不知有几千几万人也。是故，国家治极则乱，乱极则治，天道使然，英雄豪杰也改变不了。”</p>
曹印，唐海大吃一惊，想不到眼前的老汉目不识丁，竟然有此高论。</p>
王老樵夫从地上拔起一根胡萝卜，用手搓了搓泥土就往嘴里送，边吃边说：“可笑今世英雄忙忙碌碌，总以为自己在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须不知所作所为尽是前人做过了无数篇，又无济于事的多此一举，哈哈。”</p>
曹印若有所悟：“法家使秦国强大，也毁了秦国，后世王莽、董宣、张释之、魏征、王安石，本朝张居正都是法家俊杰，他们个个意欲行法强国，可均左右不了兴亡更替，我曹印步之后尘，不成功又有何憾！”</p>
唐海暗思：“陈胜的王侯将相宁有种否，张角的苍天当死黄天当立，瓦岗寨的四十六英雄，黄巢的冲天香阵透长安，他们都是响当当的前朝豪杰，我唐海步之后尘，不成功又有何羞！”</p>
曹印问道：“老哥，依你之见，数千年来，无数圣贤、豪杰立志救世，而如今苍生苦楚依旧，是何缘故？”</p>
王老樵夫一时支吾起来：“这个嘛.......”忽又埋怨道：“你们读书人都不知道，我一个老农怎知？”</p>
6</p>
二人上山而去，各自默默，且走且思。走了一里多路，行到一株古松下，曹印仰头观松，喃喃吟道：</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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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因贪心功与名，讨来烦恼几十年。</p>
唐海听了，感触颇深，也吟道：</p>
十年春梦十年空，百代人生百代休。</p>
千千世道千千态，万古岁月万古愁。</p>
二人又行，见到路边满是荆棘毒刺，曹印有感而发：</p>
人心无有知足日，贪欲永无止境时。</p>
直待荆棘刺肤痛，方悔今日松手迟。</p>
唐海见曹印双眼含泪，悲悲切切，有意安抚，望见远处一梅独放，拉着曹印近前细赏，吟道：</p>
劝君切莫悲春去，春花不如冬花浓。</p>
桃李嫩艳百态娇，怎及腊梅一枝红。</p>
曹印听了，会意一笑，擦了眼泪，望着唐海感慨万千。二人携手回至木屋前，曹印想着自己持通天笏忙碌半生，如今却一事无成，不禁感慨万千，随手摇了摇石凳上的葫芦，里面尚有半壶米酒，遂倒了两杯，递给唐海一杯，自己端杯高吟：</p>
冤家都是前世缘，非恩即仇斩不断。</p>
休言当年两相恶，彼处不见此处见。</p>
唐也想起自己纵横江湖几十年，最终落得如此下场，亦百感交集，见曹印吟诗，遂举杯回诗道：</p>
休言成与败， 莫道输与赢。</p>
一饮恩仇尽，杯空是非空。</p>
二人会心一笑，将酒饮了，复大笑起来。</p>
曹印放下杯，忽想起昨日还有一碗郭公坪腊肉和一盘辰水鲤鱼未吃，于是从茅屋里拿出来放在石桌上，邀请唐海共食。高声吟道：</p>
有酒有肉喜端杯，能诗能曲放狂吟。</p>
满屋名利深窖藏，莫叫王侯迎上门。</p>
唐海大喜，决意与曹印归隐于此，寄情山水之间，乃和道：</p>
暗篡春秋千卷策，偷觑人间是与非。</p>
不贪麒麟遮天功，只对南山唱东风。</p>
二人哈哈大笑，曹印手指四周风景吟道：</p>
春赏高垚满山花，夏做荫林钓水翁。</p>
秋望长空千里风，冬品傲雪一枝红。</p>
唐海见四周林深叶茂，远处云海茫茫，顿时大悦，点了点头，应道：</p>
东耕青山十亩地，西饮农家三碗醇。</p>
早读李杜千篇诗，夜诵佛道万卷经。</p>
二人吃了鱼肉，饮了佳酿，唐海忽见“二贤屋”的一门两侧写有一联，遂近前欣赏，联曰：</p>
来时不知为何来。</p>
去时谁知何处去？</p>
曹印笑道：“我初来时的迷惑全在此联之中。”唐海回道：“我亦困惑。”说罢提笔在另一屋门两侧书写道：</p>
来时不知何时去。</p>
去了谁知何时来？</p>
曹印道：“我再出一联，你对下联？”唐海道：“敢不从命。”曹印于是在大门一侧写道：</p>
想不想来总要来，来时休管何时去。</p>
唐海笑了笑，接过笔在另一侧写道：</p>
愿不愿去终会去，去了莫问何时来。</p>
二人哈哈大笑。曹印忽想起一风景绝好处，急拉着唐海就走，穿过密林，绕过曲径，登了土丘，健步来到一山崖前，吟道：</p>
不拜佛来不拜仙，只吟唐宋好诗篇。</p>
常来此处登高望，拨开云雾看破天。</p>
唐海大喜，远远望见山南的辰水河清澈秀丽，亦回诗一首：</p>
乘舟泛水赏早春，休话王侯衰与兴。</p>
且问义士情几许，高德如水满江清。</p>
曹印点点头，又感叹富贵之虚，功名之假，乃作词《西江月》道：</p>
富贵九州四海，</p>
功名古往今来。</p>
荣辱从来倚成败，</p>
管他有德无德。</p>
祸福数度荣华</p>
生死任凭天涯。</p>
太史笔下多豪侠，</p>
后世哪个记他？</p>
唐海亦有同感，也填《西江月》一首和之：</p>
生死七零八碎，</p>
祸福几度轮回。</p>
金戈铁马今又闻，</p>
邙山再垒孤坟。</p>
闲话说古道今，</p>
是非全赖输赢。</p>
黑白曲直方和圆，</p>
哪堪后人笑谈？</p>
曹印道：“听闻当年有人于闹市中高歌，歌曰：名利场上求名利，风波海里踏风波。生死途中悟生死，逍遥歌里唱逍遥。今日想来，你我皆为名利所误！人俱贪求功名，却不知贪念一生，人已踏入风波海里，喜得今日悟得生死，终于可以做个肖尧神仙了。”唐海道：“说的是，往事历历，一叶一草皆刺人心痛。”</p>
曹印高唱： 吾有笏兮可通天，天清朗兮吾心欢。</p>
唐海和之： 吾有剑兮可破邪，邪遁迹兮吾所愿。</p>
曹印纵歌： 天有雷兮奈若何，心不欢兮空怅然。</p>
唐海从之： 邪复生兮剑长叹，愿不遂兮枉嗟叹。</p>
曹印复唱： 雷加身兮何惧，怜苍生兮哀哀。</p>
唐海又和： 邪侵体兮何患，悲黎庶兮戚戚。</p>
曹印再歌： 豺咆哮兮野彘奔，八方荒兮六合乱。</p>
唐海跟唱： 火爁焱兮鸷鸟飞，四极废兮九州裂，</p>
曹印复唱： 立南山兮北望，吟空桑兮惆怅。</p>
唐海复和： 钓东塘兮西顾，唱渭水兮垂泪。</p>
这章没有结束，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曹印： 怅然兮愁思茫茫，四望兮柳絮飘飘。</p>
唐海： 垂泪兮哀声连连，回首兮燕雀喳喳。</p>
曹印： 黄金台兮富贵乡，麒麟阁兮功名楼。</p>
唐海： 鸿鹄志兮千秋恨，黄龙梦兮万年空。</p>
曹印： 富莫富兮金谷园，金谷园兮香魂飞。</p>
唐海： 贵莫贵兮莽龙袍，莽龙袍兮悬煤山。</p>
曹印： 恶不恶兮屠人国，屠人国兮霸春秋。</p>
唐海： 善不善兮救人族，救人族兮风波亭</p>
曹印： 案牍累累兮劳形，抛笏匆匆兮闲情</p>
唐海： 烽烟滚滚兮杀生，掷剑急急兮安心</p>
曹印： 弃功名兮撇庙堂，吾将往兮高山。</p>
唐海： 抛富贵兮舍金玉，吾所求兮流水。</p>
曹印： 去则去兮休留恋，紫袍紫兮切勿贪。</p>
唐海： 来则来兮莫迟缓，青山青兮胜金銮。</p>
曹印： 木舟矜兮不载鹏，鹏窃欢兮而飞举。</p>
唐海： 驴车傲兮不载马，马自乐兮而驰骋。</p>
曹印： 凤兮栖梧桐，莺兮鸣幽兰。</p>
唐海： 君兮居雄山，吾兮唱梧楸。</p>
曹印： 醒耕青山兮，纵马之骉骉。</p>
唐海： 醉卧高岗兮，放梦之瑶瑶。</p>
曹印： 彼处贵兮不羡，此间乐兮多欢。</p>
唐海： 他有尊兮不拜，吾自歌兮清舞。</p>
二人一边吟唱，一边手舞足蹈，各觉畅快淋漓，不禁哈哈大笑起来。</p>
曹印道：“此曲甚妙，可惜无名！”</p>
唐海道：“何不唤着《笏剑曲》？”</p>
曹印道：“好，好，就叫《笏剑曲》。”</p>
二人意犹未尽，复又携手再唱。两个逍遥先生一边高唱一边狂舞，似癫似乐，似喜似悲，欢中有哀，苦里藏笑。</p>
雄山之巅，一曲笏剑，绵绵长存，无穷无尽……</p>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