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白天,阿跌光颜、朱邪执宜、赵云旗和岳穆清四人闷坐帐中,大眼瞪小眼。
四人不是囚犯,因而不必分开关押,但自昨夜起,帐外卫兵如流水般轮换,一刻也不放松对他们的监视。
以岳穆清、朱邪执宜等人的武艺,真要脱身而走,也绝非几个神策军士兵所能阻拦。但军法严峻,若胆敢袭击卫兵、私自逃走,那就是抗命犯上,自己丢了性命不说,恐怕还要满门抄斩,连范希朝也要被牵连。
众人沉默许久,赵云旗忽然阴阳怪气地道:“一个去了势的阉人,仗打得一塌糊涂,官威倒是不小。”
阿跌光颜一把抓住赵云旗的胳膊,向他使了一个警告的眼色。幸亏他的声音不大,帐门外的卫兵没有什么动静。
阿跌光颜放松手掌,意味深长地低声说道:“夫病从口入,祸从口出,慎勿多言,多言多败。”
赵云旗年轻气盛,尤不肯服,小声道:“阿跌刺史,我方才所言,可有半分虚假?那阉竖独揽大权,结果累得三军大败,郦将军战死沙场。我等出生入死,立下汗马功劳,却要被他如此羞辱!”
阿跌光颜摇头道:“赵判官,君子言必可行也,然后言之。你说出这番话,也动摇不了宣慰使分毫,除了为自己无端埋下祸根,更有何用?”
赵云旗无言以对,沉默移时,攥紧的拳头渐渐松了。朱邪执宜和岳穆清对视一眼,都面有忧色,却皆无计可施。
到了午后,忽听外面卫兵齐声道:“范司空。”
接着便听范希朝的声音道:“传宣慰使手谕,午时已过,恭送阿跌光颜、朱邪执宜、赵云旗、岳穆清四位将士回营。”
卫兵稍许沉默了一下,料是在查看手谕,少顷才道:“是,谨遵宣慰使之命。”
帐帘掀起,范希朝的皓首探了进来,向四人扫视一眼,平淡地道:“走吧。”舍此便无他话。
四人跟着范希朝走出许久,已经远离中军大帐。阿跌光颜终于忍不住问:“节帅,事情怎么样了?”
范希朝停住脚步,转过身来,以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说道:“吐突中尉诈称在前两日的战事中缴获了一批名贵器物,邀卢仆射今日午间来营中赴宴赏玩,卢仆射不知是计,欣然受邀,方才已经被神策军拿下,其近卫也全数受到羁押。”
几人对此并不感到意外。若非卢从史被擒,他们多半也无法获释。
“那么,昭义军会不会有反应?”朱邪执宜问道。
“我也不知道。”范希朝叹息着摇头,他紧锁的白眉,昭示着心中的不安,“午前,我最后一次劝谏吐突中尉,即便非要拿下卢仆射,也不要将其罪状传示全军,最好是以仆射突发恶疾为由,暂将昭义兵权移归王翊元副使。”
“只是,吐突中尉素性刚愎,又是圣眷正隆、独掌大权之际,老朽的话,他表面上未置可否,最后多半仍是一意孤行。”
“那,那该如何是好?”问话的是赵云旗。
范希朝道:“事已至此,我们除了慎加防范,也没有别的办法。光颜、执宜几位,速随我回河东军大营,做好动员,加强战备。赵判官,你回本部,请代我向卢观察使问好,并嘱托他,一定要小心行事,以策万全!”
几人执手告别,各回本部。
到了晚间,吐突承璀的军令果然遍发全军,称:“昭义节度使卢从史阴谋结交犯官王承宗,泄露我军机密,致作战失利,大将殒身,又且暗藏敌旗,资敌粮草,图谋不轨,罪大恶极。现已束手就擒,不日递解京师问罪。着令昭义都知兵马使乌重胤暂领节度使留后,统掌本部兵马,直至天子择定人选,实授旌节。”
众人各自看了,皆感惕然。这时,谛听司那里又给阿跌光颜送来密报,说尹凤梧因朝中事务繁重,先行返回长安,但云关道人已经紧急赶往昭义,昭义军若有异动,便会向众人传信。
谛听司神通广大,云关道人又有绝艺在身,众人才稍稍放下心来,一面整顿军备,一面等着谛听司的消息。
第二日,谛听司消息未至,南面却出现了大量成德军旗帜。成德军龟缩恒州数日之后,突然向北发动反扑。
这几日,两边基本上是以木刀沟为界,各占南北两岸,休养生息。恒州囤粮甚多,并不惧怕长久对峙,但今日突然主动出击,着实反常。
恒州这一次反击,声威甚大,旌旗蔽空,车水马龙。先锋位置仍是战斗力最强的铁甲豹彪军,由其主帅李寂亲自率领。两翼和中军皆是恒州牙军,坐镇中央的仍是王承信。
吐突承璀闻讯,立刻下令以神策军为中军,河东军居左侧,宣歙军居右侧,正面迎敌。
这几日来,神策军已得休养,军心渐渐稳定,怯战之意稍减,在虎贲军全力顶住铁甲豹彪军第一波冲击之后,倒也打得有声有色。河东军士气高昂,在左侧略占上风。宣歙军虽实力稍弱,但赵云旗指挥若定,又有飞鹰骑帮忙掠阵,也与对面战得难解难分。
晚间,战事稍歇。成德军并未退回恒州城中,而是就地扎营,竟摆出了要久久为功的架势。
吐突承璀召范希朝、卢坦商议,几人都觉恒州兵此次大举北进,所动员的兵力起码在二万人以上,似欲与招讨军主力决胜,恒州城中恐怕必定空虚。如此一来,原本放在西线用来牵制敌人的河中、河阳、浙西三道兵马,或许能够起到左右战局的关键作用。
吐突承璀立刻发出紧急军令,命河阳节度使孟元阳暂时统制三道兵马,立即进攻恒州城,以逼迫敌军主力回师援救,而后神策军及河东、宣歙两道兵马,可以趁势掩杀,破敌于城外。
计议既定,范希朝、卢坦各回本军。一名宦官模样的人进帐禀道:“中尉。”
吐突承璀眉头一挑:“昭义军那边,有什么新的消息?”
来人名叫陈弘志,德宗贞元末年进宫。此人虑事精细,善察颜色,因而受时任知内侍省事俱文珍赏识,被提拔为内侍省六局中的奚官局副手——奚官局丞。
然而,他的好运气就到此为止了。俱文珍与广陵王李纯斗法失败,李纯升任摄政皇太子之后,设计除掉了俱氏,此后内侍省被一通清洗,陈弘志虽然并非俱文珍心腹,但因俱氏在内坊、内府、奚官三局根系最深,他也遭到牵连,自此郁郁不得志。
李纯登基之后,朝中最炙手可热的宦官成了广陵王府旧臣吐突承璀,这陈弘志于是挖空心思,终于钻营到吐突承璀的门路。吐突承璀试了他几次,见此人做事精乖,倒也是可用之材,渐渐将其引为心腹。
掌控神策军之后,吐突承璀欲甩开尹凤梧和云关道人的情报渠道,在神策军中单独设立烛微司,需要一个得力人手来管理,便选中了这个陈弘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