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二十三年,京师,秋风乍起,宫门深深,如一尊择人而噬的深渊巨口。
一串脚步由远至近,后者虚浮前者沉稳,最后两两停在东侧门。
皇宫禁卫查看过腰牌,方才放行。
送林寻崖出宫的太监是当日去边关送旨之人,因有救命之恩,再加之林小将军如今困局也有他的几分关系,一路至宫门外元公公才在低身的空档说:“林将军是个好人,不该搅合在京城这种地方,南疆虽不是个好去处,但您与夫人身手了得,一定能平平安安。”
提起夫人,这个疲惫至极的男子才染上几分柔和,“她会喜欢这个消息的。”
东侧门是六品以上官员通往皇宫的路,偶尔见身着官服者来往,他们说话的声音也并没有遮掩,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传入许多有心人的耳中,这也是元公公故意为之。
圣上放下最后一枚棋子,告诫所有试图染指兵权的人。
今日天象不是很好,天际乌云密布,云层里偶见雪白亮光若隐若现。
林寻崖着急回家见妻子,元公公也看出他的迫切,笑道,“令尊您就放心吧,在京城一切无恙。”
这种承诺显然不是一个皇宫内院的公公能做出来的承诺,就算是执笔太监也不敢保证一个人的一生。
天子借他的口表达足够的意思,只要你小子在南疆好好干,不起异心,你老子老娘一切安然。
林寻崖点头看见一辆马车停在远远的地方,车夫是家中惯用的,他以为是夫人来接,心中大喜,片刻不想留,拱拱手辞别,“多谢!”
此时风雨大作,雷电齐鸣,车夫举着伞迎上来,将伞举在林寻崖头上。
林寻崖本想快走几步,但又怕身上淋湿了红云担心,于是接过伞随口一问,“是不是夫人来了?”
岂料车夫面色巨变,低下头支支吾吾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一道仿佛能将穹苍一分为二的闪电袭来,破开天际,森白的光照亮马车。
林寻崖的心仿佛这被这道不详的雷电劈开,他甩开伞大步向前。
“大爷!”
车夫一声叫喊立刻停止,此刻林寻崖在闪电照应下仿佛杀人般可怖。
他的脚步隐藏在大雨中,车厢里两个人在说话,很熟悉的两个人。
“等会儿我们怎么对阿寻开口?”娘说话的声音没有得到回答,有些惧怕又有些解脱继续说,“照我说她就不该进京,在那天被掳走就该自杀保全贞洁,她贪图富贵进了京,还害得我们家被泼了好一大盆脏水,风言风语全是在说将军府,令祖上蒙羞......”
她越说越多,言语之间恨极了、厌极了,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说服自己,让自己站在正义且是受害者那一方。
父亲听不下去了,低声呵止,“别说了!”
“你现在在做什么?你在埋怨我?你就只会在家里对着我这个妇道人家耍威风,酒坊里拿将军府编排的时候你在哪儿?乞丐、青楼人手一本话本子、我都说不出口那里面画得是什么东西!现在好了,人死了,你现在出来充当好人,先前你怎么不多说两句!”
死了?谁死了?
林寻崖只觉得这倾盆大雨化作无数锋利刀刃,将他千刀万剐。
娘亲呜呜咽咽的哭,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最后没有得到回应埋怨道:“你说她要死为什么不去外面,我可以说她和人跑了,忍受不住......”
“行了!人死为大,你还要污蔑她!”
娘亲霎时间拔高声音,极其尖锐,“我污蔑?你这没良心的我哪句话说错了,她难道没有被胡人掳走几夜未归,难道没有换了胡人的衣衫?”
父亲平静说:“你要是还为这个争执,我们就回去,等他出宫回家,看到一切。”
娘亲一下慌了,“不可以!棺材怕是还没下葬,不能被阿寻看到。也不知给我们阿寻灌了什么迷魂汤,眼里心里全是她,丝毫不把我这个做娘亲啊——”
车厢被一下拉开,风雨瞬间浇灌进去,熄灭了烛火。
雷电照映下一张熟悉的脸滴着水出现。
林母被吓得差点翻白眼,又见他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赶紧用手帕擦儿子脸,抱怨道:“我不是让车夫给你送伞了吗?我得儿啊你可小心风寒,快进来!”
林寻崖动也不动,直勾勾看着林母,声音彷如寒铁,“谁死了,谁在下葬。”
林母一下顿住,满脸惊慌看向林父,林父闭眼说:“你回家去,或许能见她最后一面。”
“你说什么鬼话你!”林母扑他身上捶打,又很快说:“儿你别听你爹说的,什么也......”
风雨雷电中,林寻崖竟然徒手把缰绳扯断,他双眼充血,从脸到脖颈肌肉都在抖动,双手流出的血很快被雨水冲走。
林母被骇住了,她似乎意识到一件事。
不是那个贱人离不开她的儿子,而是儿子离不开她。
车辕一下落地上,林母坐在外侧咕噜噜滚了出来,车夫不敢伸手去扶,只能举着伞遮在林母头上。
林母踉踉跄跄爬起来,着了魔念叨:“没关系,等过几天就好了,男子不都这样,伤心个几天就好了,他可是将军,什么样的女子不会有?一个月、一年,总会把那个贱人忘掉!林家只有他一个独苗苗,圣上不会坐视不管林家绝后的。”
几天不行就几月,几月不行就几年,总有一天她会有孙子的。
且不说一国之主是否会管臣子后院事。
林母完全不知道林寻崖为了带妻子离开京城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从林父到林寻崖,驻守边关时间太长,战功赫赫,就算交出虎符,在将领眼中也很容易认人不认符,毕竟历朝历代中只知有将军不知有天子的兵多得是。
将军府现在、未来享有的荣耀,注定不会也不能有婴儿啼哭声。
这场大雨来的太猝不及防,门房刚开始以为急促敲门声是大雨拍门发出的声音,不以为然。当他听到有人在撞门的时候才发觉不对劲,裹着衣服开门嚷嚷:“知不知道是、大少爷!您......”
林寻崖骑着马高高从门房头上越过去,一路到大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