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治五年，京师
橘红的晨光消散，日头高升在街巷之中。一顶八人抬的红呢的软轿似一道旋风般奔驰在人头攒动的大街上，领头的太监高举着“避让”的牌子，巡城的军士全都披甲佩刀，骑着高头大马护卫在一旁。寻常的老百姓见状，不敢触犯“官威”，轿子还未到身前就纷纷躲避，一阵“鸡飞狗跳”后，红呢软轿稳稳地停在宫门之前。
“秦公公。”高举避让牌的小太监还未来得及上前去扶准备下轿的秦英太，就被一直等候在宫门外的赵见喜抢先一步，“秦公公，来，您好慢些。”
“小赵啊！”秦英太露出带着鸡血石戒指的枯槁手掌，扶着赵见喜的手腕，迈出软轿。第一眼，他就见到了赵见喜深蓝色领衣上蒙了一层白霜，内心不免升起一股被特别尊重的虚荣感，但他皮肉依旧不变，用淡淡的口气说道：“怎么一大早不在太后娘娘身前伺候，反而来了宫门外呢？”
赵见喜脑袋不抬，眼光就留在秦英太枯槁的手掌上，恭敬地低声回话道：“两位太后娘娘结伴去中正殿礼佛了，临走时，特意吩咐奴才在这里等候秦公公，让秦公公回来后就立马回暖香阁。”
暖香阁是西宫太后益慈的寝宫，与储秀宫、长春殿等其余三座宫殿组成西苑，与东宫太后益安的钟粹宫遥遥呼应。见自己的主子呼唤自己，秦英太也不敢耽误，他搀着赵见喜下了软轿，转身对着众多巡城军士说道：“太后娘娘有令，杂家这里就不多陪了。事出有急，感谢诸位护送杂家入城，烦请各位回营路上小心避让，勿要惊扰百姓。”
“还请公公放心。”为首的小旗在马上对秦英太抱拳躬身道，见赵见喜搀着他走远后，回头小声痛骂道：“妈了个巴子的，不对，妈了个没巴子的！”
“干爹。”待与城外的巡城军士离远后，赵见喜低眉凑到秦英太脸前，低声唤着。
“好儿子。”秦英太轻拍着他的手掌，接着像看穿他心事一样，嘱咐道：“你不要急，也不要眼馋爱英，好好伺候着太后娘娘，干爹保你以后飞黄腾达。”
赵见喜闻言大喜，他胀红的面皮似一颗熟透的水蜜桃，让秦英太都忍不住伸手摸着他的脸爱抚。岁月在这名老太监身上并没有剥夺掉很多东西，“好色”的本性从始至终。
就在两人互相搀扶着，又互相依靠着向前走去的时候，谁也没有注意到黄治帝的步舆正从西暖阁的宫门中踅出。打头的小高提前一眼就瞅见了秦英太等人，刚要出声提醒，就被黄治帝轻声呵住，十六抬的步舆就停在了原地，撑着伞盖的小太监正帮黄治帝遮挡头顶上的日光。
秦英太手指划过赵见喜刚刮过的白嫩的面皮，指尖勾了下他饱满的下唇，试着他干裂的嘴皮，竟像一名虔婆一样有些叹息的说道：“近日天干风寒，你拿着我的手令去内务府要些唇脂涂涂。”
“是，干爹。”赵见喜小心答话之际，忽然看见一双皂色皮靴立在自己面前不曾闪开，不由勃然大怒，抬眼刚要骂出口，就见到黄治帝的步辇就在不远处，慌忙中，那句粗话还未全部咽下，就跪下磕头道：“你……不，奴才叩见陛下。”
一声“陛下”也惊醒了还沉醉在“少年香”的秦英太，他也跟着跪下，心里将自己的不小心数落个遍，一句“奴才参见陛下”还未说出口，就下意识地请求黄治帝恕罪。
“秦主管请起。”黄治帝在步辇上伸出玉手，刚吩咐秦英太起身，就用手指指着赵见喜，“这个奴才刚才出言不逊，看在圣后的面子上，朕不将其送往敬事房惩处，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小高，替朕掌嘴。”
赵见喜一句求饶还未出口，就被使足力气的小高掀翻在地。五道通红的指印重重的浮现在白雪般的面皮上，一道殷红的血迹顺着嘴边流出，赵见喜眼眶通红却始终不敢掉下泪来，种种可怜的模样印在秦英太眼中，让他还未净干净的下身顿时起了反应。他有些后悔，早知赵见喜受苦的样子如此迷人，自己应该在他刚进宫就试一试的。现在他已然成了太后娘娘的面首，在太后娘娘还未觉得腻之前，自己是万般不敢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的。
“再赏他七记，凑个十全十美的吉祥寓意。”黄治帝坐在步辇上哈哈大笑，待对小高下完命令后，他将话头转向了秦英太，“秦主管，今早我听母后说你去皇家马场督造射弓宴的诸般事宜了？”
黄治帝口中的母后指的是益安东太后，按照邘朝祖制，虽说益慈西太后是他的生母，但嫡母在世时，只能称呼生母为圣后。秦英太心里发怵，自己去皇家马场这事是西宫太后一早安排的，消息怎么这么快就传到了东宫太后的耳朵中。可面对黄治帝的追问，他也不敢说谎，他又跪下对着黄治帝磕头道：“启禀陛下，今日一早，太后娘娘的确安排奴才去了皇家马场督造射弓宴场地一切事宜。”
“那边安排的怎么样了？”
“一应礼器、用具、人员已经安排妥当。”
“射弓宴的押宴官和馆伴去了吗？”
秦英太心里一惊，他抬眼看着黄治帝的面色，见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继续磕头道：“启禀陛下，今日一大早镇国公就带了押宴官和馆伴到了皇家马场，奴才已经安排了细心之人全程跟陪。”
“叔父和堂兄办事朕是放心的，那名姓岳的小太监在晋州表现不错，章大人的奏表中有他手刃两名逆贼的记录，兵部已经勘验了他手刃的逆贼人头，秦主管倒是培养了一个好儿子。”
黄治帝的侃侃而谈让秦英太心头发慌，他入宫多年，也算是看着黄治帝长大。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头一次觉得自己已经看不清这个孩子了，或者说，这个孩子已然成了一名心思莫测的君王。
见秦英太伏在地上许久没有说话，黄治帝也后知后觉得知道自己多言了。他出声示意秦英太起身，接着故意粗着喉咙对着小高说道：“既然这奴才已经知道教训了，朕也不便赶尽杀绝。秦主管，你年纪大了，现在又是寒冬腊月，快去喝些姜汤吧，别受了风寒，圣后那边可离不开你。”
“奴才谢过万岁爷。”秦英太又急忙跪下谢恩，心里却在腹谤，“既然你知道我年纪大了，故意让我站起又跪下，这不折腾人吗”。
待黄治帝的步辇走远后，秦英太才扶起双颊已然通红的赵见喜，用怀中手帕擦去他唇边的血迹。他轻叹一声，有些爱怜的准备抬起赵见喜的下巴仔细查看他的伤势，脑中忽然想起黄治帝刚才的话。既然陛下已经知道了岳爱英是自己的干儿子，那自己和赵见喜的关系，会不会？
秦英太越想越觉得可怖，冷汗似是开闸的洪水一股脑就湿了自己的后背。原先赵见喜让他兴奋的呼吸和脸庞，现在已经变成毒药一般苦口。他猛然将沾着赵见喜的手帕丢到地上，蓄满力气，狠狠地抽了他一耳光，痛骂道。
“你这个挨千刀的臭奴才！”
……
黄治五年，京师，皇家马场
鹊画弓弦满如月，狼牙箭去势如风。李晓张弓搭箭，只听“啪”地一声，闪着阳光的箭矢稳稳命中靶心，引得岳爱英高声贺了声“彩”。
“李千户，好箭法。”岳爱英对着李晓竖起了大拇指，两人自晋州一战相识，又结伴回京，早就相互拜过名帖。正巧今日李晓与镇国公金敏文一同前来，岳爱英不敢明目张胆的直接与金敏文攀附关系，但正好可以通过李晓结识金敏文，继而靠上淳亲王这艘大船。
“岳公公说笑了，镇国公和塔马察那颜的箭法都在李某之上，他俩才是这次射弓宴的主角。”
李晓对着岳爱英欠了一下身体，回京路上，章士诚就私自派章士诠将岳爱英的生平籍贯偷偷知会了钱缪。钱缪得知后，自我觉得这是个在后宫安插眼线的机会，就托李晓把他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告知了淳亲王。淳亲王听完后也萌发了此意，但为了做得万无一失，特别让金敏文试射的时候带上了李晓，由李晓出面拉拢。
“我大邘朝一向以弓马立国，镇国公和塔马察那颜又在津海之役战功卓著，区区一个射弓宴前两名坐席岂不是手拿把掐。”
岳爱英自忖这一通马屁夸得是滴水不漏，没想到金敏文很快就打了他的脸。自隐郡王被幽禁致死后，金敏文就对太监这一类人没什么好感，面对秦英太，他忌惮其身后的势力，还能勉强保有笑颜，可面对岳爱英时，唯有嗤之以鼻。淳亲王也明白自己这个侄儿的脾气，所以今日特意让他唱红脸。
“人外有天，天外有天，做人做事千万不可骄傲自满，以免到最后才后悔莫及。”
金敏文连看都不看岳爱英一眼，说完这话，捏着羽箭的手指一松。狼牙箭飞若流星，直直的嵌在靶心正中，唯有箭羽还在嗡嗡晃动。
“好箭法！”塔马察发出一声赞叹，他也不甘示弱的射出手中羽箭，同样正中目标。射完后，他晃了一下有些发酸的肩膀，表情有些不舒服。
“怎么了，塔马察那颜，是弓太硬了吗？”刘启明是个精细的人，察觉到了塔马察的表情变化，轻声询问。
“不瞒各位，我们塞北人大多爱马上射箭，用的也是软弓长箭居多，这步射硬弓的确有些用的不算顺手。”塔马察像是故意没听懂刘启明轻声询问的意思，反倒是大大咧咧的将自己丢跌份的事说了出来。
金敏文听完，哈哈大笑起来，他对塔马察这直爽的做法颇有好感，连从津海就开始对他产生的防备心在此刻也消散了一些。他从塔马察手中拿过他的硬弓，接着吩咐岳爱英道：
“你去替塔马察那颜寻一副六石的软弓来。”
“启禀公爷。”岳爱英眼珠直溜溜乱转，颇有些为难的开口道：“射弓宴按祖制，押宴官和馆伴用的都是八石的硬弓，这是从太宗朝就定下的规矩。奉御和奉职并未提前备好软弓，仓促之间怕找不到能让那颜大人趁手的。”
“你是干什么吃的。”金敏文闻言，顿时火大，“秦主管离开时让你好好接待我等，怎么你是想让本公去秦主管面前参你一本吗？”
岳爱英听完双膝一软，直接跪倒到底，磕头的一句“还请镇国公恕罪”还未说完，就被李晓拉起来。
“还请镇国公息怒，依照大邘朝祖制，射弓宴的确只给押宴官和馆伴备有硬弓，现在宴会在即，一时之间让他们准备一副趁手的软弓的确为难。还请国公看到卑职的面子上，权请饶过他这一次。”
听到李晓这么说，金敏文后知后觉得知道了这红白脸的一出戏是唱成功了，他脸皮有些发红的对着李晓点头道：“既然李千户这么说，本国公就饶你这一次，下不为例。”说完这句话后，镇国公还怕火候不够，又添了一嘴，“要不是看你在晋州还立有军功，我定不轻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