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辞似乎没有料到戚玉霜竟毫不躲闪,而是定定地站在原地挨这一剑,他的右手微微颤抖,一时间,竟仿佛有些握不住剑柄:
“你……”
为什么不躲?
戚玉霜目光依旧凝视着他,没有丝毫的胆怯与心虚,她五指张开,一根一根缓缓握住胸前长剑的剑刃。
剑锋划破了她白皙的手掌,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戚玉霜身体却没有丝毫动摇,背脊挺直,刺入心口的剑刃被她握在手掌心中,仿佛不知疼痛般,她猛然向前跨了一小步:
“卢文藻,你闹够了没有?”
卢辞目光大震,脚步踉跄后退,嘴唇颤抖两下,一时失声叫道:“停下!”
戚玉霜靴尖一步一步向前迈动,发出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这声音仿佛也响在卢辞心头,让他的手愈发颤抖了。
剑尖抵在戚玉霜的心口,陷得越来越深,她直面卢辞,道:
“你若真的想要杀我,就现在动手,别让我——瞧不起你!”
肃杀的北风呼啸着骤然掠过庭院,卷起枯叶与沙尘,金乌西坠,稀薄的日光仿佛也带上了一丝刺骨的冷意,透过窗棂飘忽地折射入帅帐之中。
一片寂静,只有鲜血滴落在地面的细微之声。
杨陵突然崩溃般大叫一声:“卢辞!你这是要干什么!”
情急之下,杨陵甚至忘了对卢辞兄长般的称呼,“这么多年了,还没够吗!”
他黑亮的眼睛里已经布满了血丝,泪水一颗一颗滚落下来:“你纵然深恨戚老将军,但当年之事,与她何干?戚姐姐她、她比你还小上一岁!”
“她当时在北辽河底浸了一夜,寒气侵骨,元气大伤,回来就大病一场。但她在昏睡之前,念念不忘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查看你的伤势!”
卢辞两片薄唇紧紧抿在一起,睫毛重重垂下,眼底滔天情绪风起云涌,指尖用力到几乎泛白。
戚玉霜心中涌上一层不忍:“永先,别说了。”
她凝视着卢辞,再次往前缓缓迈出一步,嘴角溢出一丝血痕,轻声道:
“文藻,你真的要杀我吗?”
“铛!”卢辞手中的长剑,终于脱手,重重地跌落在地上。
“太子殿下到——”
门外,传令官突然火急火燎地向营内奔跑,高声通报道。他的话音还未落下,一队人马已经如同旋风般冲进营中。
周显无论在何种情况下都风姿翩然的仪态,在此刻也快步如电,几乎要掀起一股风来,斗篷在他的身后飘扬而起,振声作响。他脚步不停,直奔中军大帐而来。
戚玉霜听到这一声通报,头皮瞬间发麻,也顾不得眼前的卢辞了,大喊一声:“快拦住他!”
然而,已经晚了。守营将士还没有来得及执剑拦门,太子近卫刀剑齐齐出鞘,周显佩剑挥出,一剑将帅帐大帘直接挑开。
帅帐中的一切,全部暴露在周显眼前。
鲜血的颜色如同最为浓烈的墨迹,直接映在了周显眼底,刺痛了他的双目。
周显瞳孔在一瞬间几乎缩至针尖大小!
这是——戚玉霜的血!
他的身影几乎控制不住,剧烈摇晃了一下,眼前的景象仿佛都模糊了。
戚玉霜暗道不好,刚想说句什么,周显手中佩剑骤然出鞘,寒光在帅帐昏暗的夕阳余晖中一闪而过。
“殿下!”戚玉霜惊怒地断喝一声。
周显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停留,剑光不停,一剑抵在了卢辞的脖颈上。
他的眼睛里,漆黑如墨的瞳孔仿佛带上了一层厚重得看不清的阴翳,森寒中满含杀气的声音冷冷响起:
“是你!”
“殿下!”戚玉霜眉头皱起,“这是我和卢将军之间的一点旧日恩怨……”
“旧日恩怨?”周显眼神一暗,冷声道,“以下犯上,刺杀主帅,该当何罪?”
“卢将军领兵多年,难道不懂军纪如山,国法森严的道理吗?”
戚玉霜喉咙一哽,第一次体会到被人噎回去的感觉。她张了张嘴,刚想再解释一下,周显的目光却沉沉向她扫来:
“戚大将军,卢将军不懂,您也不懂吗?”
“莫非,大将军是要袒护于他,徇情枉法吗?”
戚玉霜只觉得额角的汗都要下来了,她和卢辞谈得好好的,周显突然出现,本就让她吃了一惊,还突然给她扣上这么一个“徇情枉法”的大帽子,这不就是要她惩治卢辞,不能徇私吗?
他是和卢辞有仇?之前怎么从没看出来?
戚玉霜感觉心口的痛已经不值一提,脑袋才是真正地开始痛了起来。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似乎不小心带动了胸前的气脉,伤口上传来一阵难以遏制的痛楚,戚玉霜的表情在这一刻微微扭曲了一下。
戚玉霜乃是沙场宿将,一向擅长忍痛,以及掩饰身上的伤痛。毕竟战场上刀枪无眼,受伤挂彩都是在所难免,为了迷惑敌人或是不输阵势,大多将军们都深谙这一套掩饰伤势的表情管理,为的是不在敌人面前露出一星半点弱势。
但即使这痛楚的表情只是在脸上一闪而逝地划过,却依然被周显捕捉到了。他眼中浓黑之色更深,低喝一声:“给我拿下!”
太子近卫听闻命令,一齐涌入,霎时间将卢辞团团包围。
戚玉霜怒喝一声:“谁敢!”
周显身体骤然一震,他抬起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戚玉霜。
他乌黑的眼睛湿漉漉一片,眼尾一下子就红了,清亮的眼瞳直直地看着戚玉霜,嘴唇忍不住向下紧紧抿起。
戚玉霜话一出口,登时就后悔了,看到周显这副样子,心里瞬间软成一片,忍不住埋怨自己:
我这是什么态度?
周显一定是从哪里得了消息,知道卢辞一直对我心怀怨恨,所以如此急迫地赶到营中,想要保护我。周显一向稳重持礼,就连她,也很少见到周显如此发怒的模样,他今日所做的这一切,不都是为了我?
我怎么能这么对他说话?
可如今前有卢辞,后有戚家军旧部,此事不解,早晚必成动摇军心的后患。戚玉霜只能心一横,柔和了语气,说道:
“殿下,军中一点琐事,怎么敢劳烦您费心?”
周显嘴唇抿得更紧了,他手指紧紧攥起,缓缓将佩剑从卢辞的脖颈上撤了回来。
戚玉霜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到周显垂下眼睛,淡淡道:“将哈尔齐带上来。”
“月下黑狼”哈尔齐?戚玉霜微微挑起眉毛,哈尔齐被她废了一只手,暂时收押在牢里,还没有来得及讯问,周显怎么突然把他提出来了?
一个浑身带血的人影被数个太子近卫押上前来,重重地掼在地上。周显没有自己动手的习惯,他的目光微微一动,近卫立刻领会了他的意思,一个人脚踩在哈尔齐小腿胫骨上,另一只手揪着他的发髻,猛然将哈尔齐的脑袋抬起,露出一张沾了血污的面庞。
哈尔齐被强行抬起头,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凶蛮的恨意,但因为极度虚弱的身体,丝毫无法反抗。
卢辞的目光,却在看到哈尔齐这张面庞的时候,蓦地凝固!
他猛地张开嘴,喉咙剧烈颤抖,似乎想要说出什么。
然而,有人已经在他之前,骤然发出一声厉喝:
“是你!”
杨陵双目睁到最大,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张与汉人一般无二的面孔。
这张脸,这个人,即使在他印象最模糊的时刻,在他发热到几乎晕厥的时候,也永远难以忘怀。
蒙崖关昏暗的月光下,是他将这个镇北关派来的使者开门迎入关中。他骑着大孟的河间马,从镇北关而来,手持着汪合的一纸将领,叫开了蒙崖关的内城。
也是在那一夜,血色将冷月浸透成了一轮森寒彻骨的殷红之色。夜半时分,犬戎骑兵的喊杀之声从蒙崖关外城大门中直冲而入,他的父亲急匆匆将他推到马上,大喝道:“快走!速去镇北关传信!”
然后,他的父亲与一万将士背着森冷的月光,死守在城门前,只留给他一个在漫天血光挺立不倒的背影。
是他,是他——汪合派来的使者,竟然是犬戎隐匿多年的“月下黑狼”哈尔齐!
第39章 水落石出
杨陵猛地前踏一步, 腰间长剑霎时出鞘,双手合拢握住剑柄,一剑就要向哈尔齐头上砍去。
然而他的剑还没有挥出, 就被另一柄长剑拦在了空中。
卢辞手中的长剑闪过刺眼的寒光, “铛”的一声,将杨陵的长剑在空中挡住。
“文藻兄长?”杨陵目露愕然, 不解地看向卢辞,“为何要拦我!”
卢辞却没有看向杨陵, 他的目光, 正死死地锁定着哈尔齐的面孔。
卢辞的唇色惨白,似乎流尽了所有的血气, 那一点仅剩的血光, 却在一瞬间凝聚在了双眼中,迸发出强烈的火芒。他一字一顿,每一个字仿佛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