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将军,以卿观之,太子……如何?”
戚玉霜淡淡道:“太子颇得高祖遗风,仁厚而能断,有明君之象,此乃江山社稷之幸。”
天奉帝剧烈地喘息了两声,忽然笑了起来,微弱地摇了摇头,道:“不然!”
“我儿周显,秉性柔弱……太重情意,绝非帝王之象!”
“可惜……”天奉帝轻轻地阖上双目,微不可查地叹息了一声,仿佛是在感叹着什么,只是这一声叹息太过微弱,在暖炉袅袅升起的香篆中,倏忽即逝,杳无踪迹。
他缓慢地说道:“我儿视将军……如同亲姊。望将军在城破之时,保我儿从密道之中,离开京城,北上幽州,重立朝廷……”
“望将军,善佐我儿。”
“从今往后,这大孟社稷,便全仰赖……将军了……”
天奉帝颤抖着伸出一只干瘦的手,似乎想要寻找戚玉霜的方向。戚玉霜不动声色地回握了一下天奉帝如同枯枝般的指节。
仿佛一种奇异的仪式,君臣二人的手一触即分,冰冷得没有留下丝毫温度。
以密道之生路,换后半生的效忠与辅佐,榻前君臣二人和睦得甚至有一丝温情脉脉,在冰冷的一握之中,进行了最后的一场利益交换。
天奉帝的双耳隆隆作响,眼前已经逐渐陷入漆黑,他知道自己最后的一刻即将到来,急声道:“传……传太子……与郑爱卿!”
戚玉霜无声地躬身离开,甚至没有回头。
天奉帝双目已不可见,只能隐约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来到殿中,跪在榻前。
天奉帝最后一口气断断续续,仿佛有痰哽在喉咙之中,声音格外细微:“我儿……过来……”
周显依言而上,来到榻前。天奉帝道:“附耳……过来……”
周显垂下头,天奉帝的喉咙中,几乎已经要发不出声来,只能听到隐约的音节滞涩地传出:“你……过于重情……朕百年之后……恐你为人所制……故而、故而……”
天奉帝猛烈地咳嗽了两声,最后几个字音几乎是哽在了喉咙之中,艰涩至极地缓慢吐出:“朕有一道遗旨……留与我儿……若到危急之时……我儿可以此……除去大患!”
周显的瞳孔微微一动。
下一刻,天奉帝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躬起的身形,重重地跌回了枕上,双目空洞地望着殿顶的房梁,用尽最后的力气,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字:“刘德生……宣朕旨意!请郑爱卿……为证!”
这一句话,仿佛耗尽了天奉帝的所有力气,他在说完最后一个字之后,喉咙之中格格作响,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郑弘苍老的双目之中,不由得涌上泪来。朦胧的泪水之中,他看到侍奉天奉帝一生的贴身太监总管刘德生手捧一卷圣旨,缓缓从殿后走出,声音颤抖着道:
“太子殿下,郑尚书,接旨——”
二人一齐跪地,面向圣旨,静听内容。
“诏曰:”
“朕以菲德,绍承祖宗洪业,嗣登大宝三十余载,忧劳夙夜,弗敢有失……”
“岂意外夷兴刀兵,逼宗社,京师沦落,黎庶蒙难。朕愧于天下,今遘疾弥留 ,至于大渐……”
“太子仁孝,宜即帝位。内外群臣,宜为辅佐。”
“诏曰:威远大将军戚玉霜……”刘德生的声音突然微不可查地一顿。
榻上的天奉帝,浑浊的双目陡然睁开。
他的遗旨之中,从没有这一段!
郑弘跪在阶下,垂首落泪,并没有看到天奉帝此时的神情。
刘德生继续念道:
“……加封镇宁王。受朕之命,托孤辅政。朕百年之后,若太子贤肖,则辅佐之,若太子不肖,卿可……”
天奉帝的身体抑制不住地抽搐了起来,这不是他的诏书,这不是他留给周显的遗诏!
是谁,是谁改换了他的密旨!
然而,他喉咙中的浓痰,却死死地堵在了气管之中,天奉帝连最后一丝张嘴的力气也没有了,哪怕是一个最为细微的音节,也再也无法发出!
刘德生的声音,骤然结巴了一下。眼中溢满了深重的恐惧,就连声音之中,也带上了剧烈的颤抖:
“卿可……废之。”
郑弘猛然抬起头,暗沉的阴影倾覆而下,刘德生的声音虽然颤抖,却坚定地念了下去,一字一句,落在在场的三个人耳中。
“……另择明君!”
郑弘愕然抬头,一只冰冷的手,却在此时,按住了郑弘的肩膀。
周显道:“郑大人。”
郑弘的手臂微微颤抖着,终于重新垂下了头。
天奉帝艰难地用最后一点微弱的力气转动着眼珠,他的视力却仿佛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恢复了些许,在朦胧之中,他看到太子周显与郑弘跪于榻前,郑弘垂首而泣,而周显、周显……
周显没有低头。
他的双目冷冰冰地注视着天奉帝,在天奉帝艰难将目光转向他时,嘴角忽然露出了一丝极冷的笑意。
天奉帝想要张开口,然而,最后一口气猛然提上,却终究哽在了喉咙之中,天奉帝大张着口,极致的愤怒、不甘、难以置信在他的脑海中齐齐爆发。
周显!竟是周显!
天奉帝手脚剧烈地抽搐了起来,他颤抖着微微抬起左手,似乎想要指向周显的方向。
然而,在下一瞬,天奉帝的手猛然脱力,重重跌落了下来。
刘德生的下一句话,也在此刻颤声念出,如同惊雷般,响彻在整座殿中:
“若宗室无人,卿可受朕之禅位,自立为君,远逐胡虏,保我生民,毋负朕望!”
“——钦此!”
“陛下!”郑弘目光中露出前所未有的震惊之色,他顾不得礼法,猛然抬起头,向榻上的天奉帝看去,却发现天奉帝睁眼望着殿顶,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反对之声。
天奉帝,已然去了。
周显却仿佛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他没有看向郑弘,也没有看向榻上的天奉帝。
他以一种极为虔诚的态度,慢慢弯下腰,以额触地,语气缓慢而坚定,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儿臣,遵旨。”
夜色如墨,风声涌动。
周显负手而立,刘德生深深地躬着身,将一卷明黄色的绢帛呈于周显面前。
周显接过,轻轻抽开上面的绢带,将那封真正的遗旨缓缓打开。
“果然如此。”周显的嘴角浮上一丝淡淡的冷笑。
刘德生的头垂得越来越深,声音低不可闻:“果如陛下所料。”
周显的目光拂过绢帛上每一个字,变得越来越深沉。
“诏曰:”
“镇国公戚定远之女戚玉霜,生于鼎族,教自公宫,秉性良淑,有关睢麟趾之风。先后在时,尝与吾儿立夫妻之约。今特命使,遣奉金册,立为皇后。”
“尔当远遵古道,勤慎恭敬,以事天子。谨守皇后之训,自儆自戒,永保贞吉。”
“免其威远大将军之职,三军虎符并帅印,移付兵部。内佐天子,表正六宫,母仪天下,勉于帝嗣。”
“钦此。”
周显的手轻轻抚过夫妻这两个字,却只是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他慢条斯理地扬起手,在刘德生震惊而恐惧的目光之中,将那一道明黄色的密旨,毫不犹豫地投入了暖炉的炭火之中。
火苗骤然大盛,炽热的火舌舐过五龙盘踞的纸面,化作一片大亮的火光。
转瞬之间,这一道密旨,就在火中,焚烧成了一片漆黑的灰烬。
刘德生身体微微战栗了起来, 看向周显的目光,深深地转向了真正的敬畏。
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在京中人口耳相传中, 无不是称赞其高华气度与仁厚德行。即使他们是周显手下之人, 暗中为太子做了许多事情,可对太子周显的认知, 仿佛也依然仅仅停留在最浮于表面的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