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雪琴：“就比如你吧。我虽然做过你几年的老师，后来也一起共事过，可你没有义务来帮我这个孤老太婆处理这些事情，对吧？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愿意帮我这个孤老太婆的呢？”
郑光明点头：“我明白了，顾老师。作为您的学生，我们尊敬您，爱您，希望能分担一些您的痛苦，帮助您解决一些问题，更希望您这一生能够毫无遗憾。”
顾雪琴眼中涌出泪花，拿手背擦了擦：“是啊，我也喜欢你们这些学生，我和你们在一起做事也好，说话也好，就是高兴。”
“所以啊，”顾雪琴顿了顿，“人有功利性，但也有非功利性的一面。这非功利性的一面，恰恰是人性中最美好、最本真的一面。我这一阵子一直在想啊，人死如灯灭，我活了这几十年，给自己留下了些什么呢？给你们，给这个社会留下了些什么呢？”
昏黄的灯光下，顾雪琴那枯瘦的脸上，却漾起一层淡淡的光晕，那眼睛明亮如同夜空中的星辰。
郑光明有些动情：“顾老师，我郑光明来自一个贫穷的山村，您待光明亦师亦母亦友，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还有多少个我一样的人受过您的教诲和帮助。您不让我跟师兄师弟师姐师妹们说您的事儿，我，我这心里特别不好受啊。要不——”
顾雪琴打断了郑光明的话：“光明啊，我这没几天活头的孤老太婆，就不要去打扰大家了。我若哪天不行了，你就牵个头，我就简单和大家告个别，然后往那火炉子里一扔了事。千万不要麻烦大家，大家都各有各的事儿，这样我心也安。这个你听我的，好不？”
郑光明点点头，眼中噙满泪花。
顾雪琴：“刚才想说什么来着？哦，那个小伙儿。光明，我床脚有个小柜子，里面有个铁盒盒，你帮我拿来一下。”
郑光明起身，打开床脚的柜子，翻找出一个书本大小的陈旧的铁盒子，递给顾雪琴。
顾雪琴颤颤巍巍地打开盒子，在里面翻找着什么。
郑光明道：“顾老师，你要找什么，我帮你找找？”
顾雪琴叹了口气，把盒子递给郑光明，说道：“这个盒子里，有我儿阳阳的一些照片，这么多年了，我真的特别特别想他。”顾雪琴说道动情处，泪流满面，两手不断擦拭眼角的泪。
“还有一些阳阳他爸当年写给我的信，一直舍不得扔。这些，到我走的那天，都给我烧了吧。”
郑光明看着盒子里，捆扎得整整齐齐的一摞书信，还有一些照片，心情异常悲伤沉重。
“剩下的就是两张存折，还有这个破院子的房产证了。有张存折是老何留给我的，我一分钱都没取出来过。另外那张是我的，这些年，我的退休金也没怎么花，应该还有点钱。我就委托你把我的存折和这个院子留给那小伙儿了，老何的存折，就留给我那不争气的养子吧。”顾雪琴絮絮叨叨地交待着。
“这个，”郑光明有些踌躇，“顾老师，您家事儿我不方便掺和，但这事儿我得多问一句，小何怎么办呢？”
顾雪琴摇头叹气：“别提这个不争气的东西了。老何走之前，花了大半辈子积蓄，还有一处老房子拆迁的钱，给他买了两套房。结果呢，这不争气的东西，一天天游手好闲的，干正事儿不行，吃喝嫖赌倒是样样俱全。这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连个家都没成，就知道成天霍霍，吃不完喝不完的样子。你说老何这多明白的人儿，怎么就养了这么个东西呢？”
“哎，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这些话我也就跟你念叨念叨。你说这孩子，我这儿还没咽气呢，就跟我要这小院的房产证，要拿去抵押给银行。咋说呢，别的我都能答应，就这个，不行。这小院是我跟老何置办的，我不能连个停尸的地儿都没有吧？结果你猜怎么着？跟我赌气，呛起来啦，一年半载的都不愿意回来看我一眼。”
郑光明低头没说话。
顾雪琴继续叨叨：“我这一病啊，昏迷了好多天，后来又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听说他在我昏迷的时候来过一趟医院，后来这一个多月，连个影子都没看着，电话也打不通。这孩子啊，哎，老何就这么一根独苗，从小就娇生惯养，要啥给啥，都宠到天上去了。稍稍大些，就好逸恶劳，养成了一身毛病。这样的孩子啊，留给他什么都没用，迟早都得给败光。”
郑光明沉默着，顾雪琴长长的叹了口气：“光明啊，你今儿过来，趁我脑子还清醒，就帮我立个遗嘱吧。古人说得好啊，‘子孙贤于我，财多必累其德；子孙不如我，多财必殃及子孙’。钱财再多，也立不起一个人啊，还不如散尽钱财，为子孙消消灾，积点德。光明啊，你也算是读书人，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是不？”
郑光明苦笑道：“顾老师，您就不怕您这钱财留给那小伙子，被他挥霍一空？我见过很多人一夜暴富，然后呢，一夜回到解放前，甚至还有很多人都回不到解放前。”
顾雪琴：“那小伙儿能救我，算是有善心善行。我住院的时候天天来看我，我也注意在观察，虽说他是个干快递的，没啥文化，但品行还算端正，能吃苦，踏实肯干，待人实诚。古人说君子厚德载物，我这点钱留给他，我也心安，说不定他还能拿这钱造福呢。这小伙儿看上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子，也没个成家立业的地方，这破院子他若能住就住，不能住随他怎么处置吧。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是看不到了，但我相信冥冥之中，结果已经注定，好人应该有好报。随缘吧。”
顾雪琴的脸上，浮起淡淡的笑容。
郑光明：“顾老师，我得提醒一下您。现在京城高楼大厦不缺，但这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倒是不多，您这小院地段也不差，二环附近，应该会值不少钱。哎，现在这房地产，房价虚高，泡沫满地，可把老百姓坑苦了。像我这样的，在大学教书，两口子拿工资，一年下来不吃不喝，还买不了一间厕所。好多人都被逼得向银行贷款，背一屁股债，连个工作都不敢换，生怕断了供，房子被银行给收走。你说这社会是怎么了？”
顾雪琴：“我这孤老太婆孤陋寡闻，也没心思去打听，更管不了这些啦。管他呢，人这一辈子，结局都是三尺黄土而已，现在城里都是火葬，恐怕连三尺黄土都没有了。这破院子值钱多呢，就看他能不能守得住；若值不了几个钱呢，就看能不能帮到他成家立业吧。”
郑光明：“顾老师，我的意思是，这个事儿，何云龙肯定会有想法的，毕竟不管多少，也不是个小数目。”
顾雪琴：“光明，我这孤老太婆，能把生前事处理好，问心无愧就行了，哪能管得了身后事呢。只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吧。你换个角度想想呢，如果一个人吸毒成瘾，你若希望他好起来的话，是让他机会继续吸毒呢，还是干脆断了他的念想？”
郑光明恍然大悟，心中这下通透了：“顾老师，您这是菩萨心肠霹雳手段啊，我明白了。”
顾雪琴微笑：“那还不趁我这脑子清醒把事儿办踏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