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有番邦前来京城朝拜,带了当地好些新奇的物件和吃食,康熙帝第一反应就是“挑些好的出来, 命人送去慈宁宫和闻水汀。”
“罢了, 闻水汀那份,朕午后亲自带过去。”
康熙帝和梁九功主仆两人有说有笑地走进朝晖堂,这时李德全顺嘴提了一句纳喇氏送来书信的事。
赶上康熙帝心情好,虽是微微皱眉, 还是命人呈上来。
怎料打开红蜡漆封后,登即面寒如霜。
他脸色越来越阴郁,看到信的最后,脸色几乎黑得能滴出墨来!
梁九功和李德全师徒面面相觑, 暗觉不妙,只怕这个纳喇氏即便关了禁足, 还总想闹幺蛾子……
纳喇氏在信上,声称乌雅氏在死前,曾谈及两次毒害云卿而不得。
一次是当年入宫选秀住在储秀宫时, 乌雅氏指使塔塔拉氏在帕子上下毒谋杀卫氏,而卫氏当时已然断气,被太医确诊死亡, 结果后来竟又起死回生了。
一次是当年卫姑姑被关入慎刑司,乌雅氏曾指使浣衣局的刘嬷嬷给卫氏灌下有毒的茶水,但卫氏依旧安然无恙。
既是毒杀, 自然都是剧毒,不可能存在侥幸。
只能解释为, 卫氏是个怪物,可以不死不灭!
“简直胡说八道!”
康熙帝重重将书信摔在宽长的明黄御案上, 怒火中烧。
他自然不会轻易相信这个毒妇的挑拨之语。自打在畅春园发生季林霄的事情后,他心里早有决断。
无论何时,都不会再怀疑云卿。
但纳喇氏言之凿凿:万岁爷肯定不会再相信嫔妾,但您大可派人去毓庆宫搜查,玉珠亲自将证据埋在寝屋地砖下。
康熙帝起身望向窗外,抿唇不语。
又是一年萧瑟秋日,冷风条条,黑云压境,眼见大雨将至。
他尤记得,当年云卿为着卫姑姑落入慎刑司的事,无奈回乾清宫求助时,也是这么个天气。
而第一次在佛堂与云卿相见,也下着雨,半夜里,她一身狼狈地躲在佛案下面。
当时她怎么说的?
貌似是自称塔塔拉氏,因在御花园贪玩,错过了宫门下钥时辰,回不去储秀宫了。
后来因着她故意伪装容貌的事,两人一度对峙数月,便没人再揪着这茬。
如今,纳喇氏却在信中说,云卿曾在那个雨夜,先断了气,又借尸还魂……
一应细节,都能对上。
康熙帝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沉声吩咐李德全:“你,即刻去一趟毓庆宫,将玉珠之前住的那间屋子仔细翻找。”
事关云卿名声,他又三令五申叮嘱:“切忌声张。”
李德全不明就里,只得小心应承:“嗻,奴才从毓庆宫后门进去,定然悄默声的。”
云卿被宣召前往乾清宫时,已是深夜,各宫门早已下钥,万籁俱寂。
不过云卿这时并未歇下,她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早在李德全授命前往毓庆宫搜查玉珠曾经的寝屋时,就觉得事情不妙,悄悄给云卿递了个消息。
这几年,云卿虽然做了主子,但同御前的人一直照旧。
尤其是梁九功和李德全,更是没少收到云卿的好。有时云卿随口一句话,就能让他们家里人谋得一官半职,鸡犬升天。
故而,他们自然也投桃报李。
“娘娘,咱们不是已经都把信函取回来了么?”玉珠焦灼又不解。
“应是对方早前就发现了,模仿本宫的笔迹,誊抄备份。”
云卿将怀里熟睡的六阿哥抱给奶娘,屏退所有人后,与玉珠道:“先前按兵不动,如今寻到了好时机。”
“都怪奴婢不好,若是当初没有将信函埋在毓庆宫地板下,就不会出这事了。”
玉珠后悔不跌,满脸自责。她跪在云卿面前,“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若就说是奴婢写的那信函,一切与娘娘无关。”
“傻丫头,你都不知那信函上的内容,如何就替本宫承担?”
云卿拍拍她的肩,示意她起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本宫与万岁爷总是有着几分情谊的,他应是不至于要我性命。”
只是那信件内容,涉及多番前朝政务,一再藐视天子权威,触碰天子底线。
那男人,这次还会选择包容她么……
深夜幽长的宫道上,秋雨如针,打落掉片片枯叶。枯叶落在脏污的积水中,满目疮痍。
李德全屏退跟着的两个小太监,压低声音跟云卿通气,“万岁爷瞧见那埋在毓庆宫的信函后,龙颜大怒,径直掀翻御案。而后整晚将自己关在朝晖堂内,滴水未进,也不让奴才们进去伺候。”
“好,我知道了。”
云卿面前朝他勾了勾唇,心中忐忑地,往乾清宫而去。
听到康熙帝整晚滴水未进后,她的心狠狠抽痛,忙命人去准备些易消解的夜宵。
“万岁爷,良嫔娘娘来了。”
李德全站在朝晖堂门口,第二次小心翼翼地通传,又惶恐等下几瞬,里面才传来康熙帝威严的准允声:“进来。”
声色不带有一丝温度,冷得吓人。
梁九功、李德全等人瞧向云卿时,眼里都满是忧色。
云卿微笑不语,接过小太监提着温热的食盒,经由人推开门,缓步走进去。
朝晖堂里铺着厚实的地毯,她穿着花盆底,声响不大。
但夜里太过安静,每一丝声音都被自然放大,悄然勾拨着人的心弦。
“万岁爷。”
云卿低首垂眸站定,将地上掀翻的御案、七零八落的奏折、一滩还没干涸的朱红墨渍,不着痕迹收入眼底。
窗边的男人,并没有理会她。
而后,云卿缓缓跪下身来。
先前浓情蜜意时,他原是说过,以后私下里,她无须再跪他。
先前是夫妻相处,如今,君臣有别了吧……
天子背影魁岸,一袭玄衣负手而立,冕服上所绣的浩浩山河,皆是垂落在他脚边,俯首称臣着。
他凝视着窗外,久久没叫起。
虽是入夜,但窗外的白雕栏杆广场上,宫灯透亮如白昼。
冷肃萧条的秋雨,每一道痕迹都在宫灯照映下,无所遁形。
这偌大幽深的宫闱里,看似盘根错节般复杂,但其实并没有永远的秘密。
“解释。”康熙帝将手边的一摞信函扔到云卿面前,冷声命令:“朕只给你一次机会。”
他自然知道,笔迹可以临摹。
但信函上的内容,与云卿本人的重重异常,实在休戚相关,叫人不得不信。
前世今生,实在太过震惊,比巫蛊之术还要滑稽!
偏偏所牵涉之人,不是别人,是他捧在掌心呵护多时的女人……
云卿没有去瞧那些信函,听着男人强压怒意的寒声,不合时宜的,心头涌上一丝悸动。
他还是倾向于,相信她的吧。
这就够了。
这一瞬,感动与苦涩,复杂地交织着。
“这信函,不是嫔妾手书的那份。”
云卿没有否认,本身就是一种默认。
低柔无波的嗓音,在寂静灯影下,似浅淡流光缓缓倾泻,好似谁的银白灵魂在无声消散着。
“原本的信函上,嫔妾漆上了封蜡,后来已从毓庆宫取走。信函内容,全程只有嫔妾一人知晓。”
她微垂着眉眼,脸色笼罩在幽暗的烛火中,明暗不清,“万岁爷您只需找出此事的幕后主谋,再一并杀了嫔妾,世间便再无人知晓这一切。”
她朝他深深叩首:“卫氏一族并无人参与此事,还望万岁爷网开一面。”
一双暗金祥云纹的黑靴,缓步停在云卿面前。居高临下,冰冷的质问:“你如何证明,此等谬论,所言非虚?”
“信函上所提之事皆在未来,嫔妾眼下无法证明真假,待到将来自然会一朝应验。”
云卿轻声道:“至于如今……万岁爷近几日应是有意,赐封妈祖吧。”
前世的康熙十九年九月,妈祖被赐封为“护国庇民妙灵昭应弘仁普济天妃圣母。”
那时云卿尚未入宫,还曾与闺阁小姐妹一切前去妈祖庙里凑热闹,场面热闹非凡,印象也是深刻些。
云卿这话一出,康熙帝周身的气压更低了。大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窒息气势。
因为这几日,礼部恰是拟了这么一道折子,请封妈祖。
如此前朝政务,康熙帝不曾与云卿说过。
那么,她在深宫因何得知,不言而喻!
预言被验证的霎那间,康熙帝全身气血,骤然翻涌!
他粗粝的大手,猛地钳制住云卿下颌,逼迫她不得不俯身仰首,与之四目相对:“卫云卿!这些年在你心里,朕算什么?”
男人面色紧绷,那双锐利的丹凤眼里,怒火中烧,熊熊火焰似乎随时都能把人焚烧殆尽。
可相处这么久,云卿多少还了解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