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帝目光凝重地望向小佛堂虚掩的砖红门扉,原本轻快的心顿时异常沉重。
她到底还瞒着他多少事?
“你如何得知那么多政务要事?”
佛堂里,康熙帝大马金刀地坐在窗边的矮脚软塌上,居高临下,面色沉郁。
云卿跪在他跟前,无言沉默。搁在身前的双手,心情沉重地搓着。
他终究还是察觉……
窗外风声呼啸似狮吼,只感觉,一场暴风骤雨即将来临。
果然,她的沉默,并不能组织一位帝王的强势进攻:“既是知晓我们父子将来反目,为何你要写信提点胤礽,而非朕?”
过往的一幕幕,在康熙帝眼前接踵而至。
她对胤礽超乎寻常宫女嫔妃的亲近,病榻前悉心照料,逢年过节亲手缝制各式袍子衣裳……
这一切,或许也能勉强解释为她心性良善。
那么在她侍寝后,对胤礽的一再逃避,又该如何解释?
还有在畅春园时,前去照顾中暑的胤礽不久后,她便狠下心肠要打胎……
越是回想,康熙帝一双黑眸里,化不开的浓墨,越是积蓄厚重。
“你……”他不确定,也不敢确定地质问道:“前世与胤礽,是何种关系?”
“咔嚓——”
窗外暴雨突至!惊雷滚滚!
好像在云卿的头顶,炸裂开来一般。
闪电光茫惨白,映得她脸颊亦是没了血色,一双乌溜溜葡萄眼,瞳孔震颤。
他竟是这么快就猜到了!
“……万岁爷,”云卿面前提起沉重头颅,试探地去触碰他冰冷的视线,嗓音悲恸哀求:“您能别问了么?嫔妾求您了……”
“卫!云!卿!”
这三个字,仿佛从男人的后槽牙磨出来的。
仿佛他随时都想掐死她!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
不待云卿另行解释,纤细脖颈猛地就被一只粗粝打手攥住,无比用力。
不过几息,浓重的窒息感,就重重压迫而来。
云卿下意识挣扎,想去掰开那只扼住她咽喉的大手,“……呃……求……”
但那大手的主人,依旧面色铁青,不为所动。
“所以,这才是你躲着朕的真正原因,嗯?”
男人低沉如寒潭的嗓音,充斥着肃杀之意:“前世不能与他双宿双飞,今生即便他只是孩子,你也义无反顾地守在他身边,你倒是用情至深呐!”
“你瞧着朕一味来哄着你,宠着你,是不是觉得厌恶又可笑?啊!”
男人语气讥讽,浑身都充斥着滔天的怒火,大有将她就地焚烧的意图。
“……不……不是……”
云卿骇人发觉,他竟是误会了。
误会她身为妃嫔,竟与太子有染。
不行,她必须要解释清楚。
纵使一死,也不能牵连到胤礽呐!
云卿奋力挣扎,顾不得以下犯上,双手拼命地掰开攥住自己脖颈的那只大手。
同时双眼紧紧凝着他,费力张开唇瓣,挤出一两个沙哑的发声“……我……说……”
“砰!”
云卿终于被放开了,被重重甩在地上。
加之大脑本来就缺少新鲜空气,瘫在地上的她,眼前一阵眩晕。心口也恶心,想吐。
“说!你给朕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男人站起身来,立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冷眼而睨。
瞧她的目光,再无往日温柔,仿若睥睨着一只脏污不堪的蝼蚁:“你胆敢再有一丝隐瞒,朕便将你千刀万剐!”
云卿趴在地上,笑了。
是苦涩的笑。
混着一颗颗浓咸而冷凉的泪珠,肆意钻进她唇里,如滚过刀山火海一般,滚过她的舌尖。
目光触碰到她惨白小脸上的莹莹泪珠,康熙帝眼神微凝,而后抬头望向远处。
这时身前,有断断续续的话语响起:
“您误会了,我前世并非太子的姘头。”
“而是他明媒正娶的……”
“太子妃。”
被狠狠掐住的人,嗓音脆弱地好似一只蝶儿在振翅,声量垂低而嘶哑。
但康熙帝,还是听见了。
那一瞬,他的瞳孔骤然放大。
目光陡然转回来,钳着趴在地上的羸弱纤细身板,先是怔然,而后迸发出不可置信:“此话何意?你前世,并非卫云卿本人?”
因为卫氏与太子胤礽年长五岁,且不说太子大婚,依着卫氏的年纪早已入宫选秀。
单说作为父亲,康熙帝也不会允许大清储君,娶如此年长的女人为太子正妃。
屋外的狂风骤雨似是减小,但仍有雨滴淅淅沥沥,如诉如泣。
云卿苦苦一笑,忍着酸涩的心口,道出埋藏在心底三年的秘密:“我本是石氏云卿,曾祖父石廷柱乃一等伯爷,父亲石文炳以三等伯爷世袭承爵。”
石廷柱原是明末大将,后投于清。经历清太祖、清太宗、顺治帝三朝,战功赫赫。曾历任昂邦章京、总兵官、镶红旗汉军固山额真、镇海将军。
此人性多谋略,遇事明敏。康熙帝年少时便有耳闻,选拔此人后裔为太子妃,确有可能。
可当掩盖的面纱被揭开后,背后真相往往过于狰狞,叫人一时难以接受。
康熙帝无意识地后退两步,待撞到身后的软塌,才恢复几丝神识,又复而上前捏住她下颌,定定相视“你如何证明?”
“您若不信,我可以将生平尽数写下,任由您派人去与石家小姐比对。”
算起来,今生的石云卿,业已七岁。
无忧无虑的年纪,女儿家总有些闺房私事,只有她本人知晓。
云卿说完,便是垂眸不语,周身都散发着无尽的苍凉。
这样的她,康熙帝曾瞧见过。
是在云卿初次侍寝后,背对着他,好似一具被击碎灵魂的躯壳。
那时他不懂,不懂她的有苦难言。
他甚是体贴地曾直接询问过她缘由,殊不知,他的体贴似一把刀。
多问一句,她心上的伤口便多一道。
如今,面对心如死灰的云卿,康熙帝看在眼里,揪在心间。
一颗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疼。
所以,这才是她躲着他的真正原因。面对他的一次次责难,独自一人默默抗下所有。
所以,他强迫自己的前世儿媳,成了宠妃。
所以,他才是罪魁祸首……
屋外的狂风骤雨虽是归于安寂,但残留满地的雨水,所有痕迹都实实在在。
屋内二人,一站一跪,久久沉默。
有那么一瞬,康熙帝想伸出手扶云卿起来。
可目光落在她梳着嫔位点翠的发髻上,又觉得无比陌生,讽刺,物是人非。
最终,那只粗粝大手,抬起后又缓缓落下。
闻水汀内,小佛堂檀香幽幽,木鱼“哒哒”作响。
佛案前, 云卿一袭素色衣衫跪坐在明黄蒲团上, 闭眼念着《金刚经》,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家人康健。
二十出头的她, 容颜越发清丽姣好,不施粉黛,不带点翠,依旧美若画卷。
只是这般朱颜, 已然五年未面圣见君。
“娘娘,咱六阿哥快要下学了。”
经过纳喇氏窃取书信一事, 五年后的玉珠早已历练地成熟稳重,她微笑着挑开门帘进来,“估计松凝这会人已经到尚书房了。”
虽是恩宠不再, 但松凝、柳常森、窦嬷嬷这些御赐的侍从,一个没走。
当初,云卿给过他们选择, 他们都坚持不走。
窦嬷嬷率先表忠心:“咱们都在这待习惯了,心里边就只认良嫔娘娘一个主子。”
柳常森则卖乖道:“您最是心善,满宫里也就在您这, 能时不时偷会懒。”
松凝也点点头,后又意识到什么:“奴婢没偷过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