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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活见鬼(1 / 2)

东风也许是从红红的春日身边吹来的吧,铺天盖地,吹绿了连绵起伏的青山,吹碧了大大小小的溪涧,吹开了黄红紫白的山花,一直吹到群山环抱的桃花坞。木岭山麓的桃树坞,黄莺儿戛戛地叫着,在嫩叶的树间飞来飞去。绿树披拂的桃树坞白墙灰瓦,参差掩映,村子周围火灼灼的桃花连绵开去,一直烧到碧桃书院门前的山坳。花瓣儿随着一阵山风飞舞着,飘飘洒洒地落在碧桃书院的门前屋顶。

碧桃书院是一座荒废的道观修葺而成,一片的屋脊蜿蜒到头陀岭,院子里也种着桃花,粉粉地开着,桃树下曲径通幽,前后的院子回廊相连。学堂是三清殿改成,成化年间这太平盛世,正是儒生们踌躇满志的时候,三清的塑金神像早已不知去处。

春风带着花香漫进窗棂,沉醉了学堂里的丁可,她静静地坐着,侧着脸出神地看着庭外纷飞的桃花。午后的阳光透过窗纸,染红了她白皙的脸颊,就像粉粉的桃花。尹君悄悄地看着丁可,他心里一直相信丁可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也许丁可会心有灵犀,将那黑漆漆的眸子闪电一瞥,便会四目相对,再忸怩地颔首低眉。

丁可果然眼波流转,只是没有看向尹君,她的目光落在甘泽身上。尹君的心好像被狠狠地揪住,以至于手腕颤抖了一下,笔尖便洒出一滴墨来,就像他忽然破碎了的心淋淋漓漓地洒出了一滴血,那滴血一下子变冷了,凝成了黑。

他咬了咬牙握紧笔杆,看那墨滴在宣纸上洇染开去,黑乎乎的一团。他叹了口气,心想“百姓足,君孰与不足”这该死的文章该怎样破题呢?终于将笔轻轻放下,四下里一瞥,见众人都默默地写着,只有丁可优哉游哉。看来还是做个女子的好,不用在八股制艺上枉下功夫,因为她根本不用操心科举。

尹君正这么想着,抬眼看到先生正盯着自己,心里顿时有点慌。今日先生全然不同往日,绷着脸,没有开讲,只是让大家自己做一篇文章来。

书院的石华先生总是有些奇怪的规矩,大家早餐后来到,先生便要大家站成一排扯着嗓门高声诵读《满江红》,若是有人不张口便被视为大逆不道。据说这是岳武穆的遗作,可无从考据。诵读也就诵读吧,管他千遍万遍的,全然算是先生的怪癖。诵读十天八个月还可以,可是长年累月,大家心里便对那《满江红》很是不敬,甚至不满了。

令尹君越来越不能忍受的是另外一种,午间先生要大伙儿列队做“励精操”,整整齐齐地跳脚拍手一百下,谁做得不够齐整,便要遭到严厉的斥责。若是这“励精操”任学生自由地做去,做多做少全凭个人的体格和兴致,倒还能有些强筋健骨的功效,可先生要的仿佛就是一个整齐。

先生石华四十出头的样子,清癯的脸膛,下颌一绺黑胡须,显出儒雅与洒脱,灰色的披风,浅兰色的直裰。他创办碧桃书院三年,就有学生考中了秀才,于是周围的子弟便纷纷投奔而来,尹君的父亲也就是听了他姐夫吴耀祖的建议,把尹君送此读书,那时尹君才十一岁,如今五年已经过去了。尹君生来清秀端正,聪明乖巧,先生在学生中抬举夸奖他,尹君便成了大家的表率。

不成想,去年甘泽来了以后,尹君渐渐变了一个人似的。甘泽很机灵,他的兄长甘润又是知府的侍役,甘泽常常带些点心给大家吃,又总把知府挂在嘴上,渐渐地学生们都亲近了甘泽。当初丁可与尹君很亲近,常常一瞥之下,两人目光相遇,心里一颤,便觉得甜丝丝的。甘泽来了以后,好像就把丁可的目光给吸去了,尹君先前滋润的心田后来只能长满了茅草,乱蓬蓬的理不清头绪。先生石华发现尹君变得迟钝了,那个众人的表率如今成了堕落的样板,尹君便渐渐成了先生斥责的人。尹君心里越来越失落,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弃儿。

众人接二连三地把文章交给先生,石华先生把眼睛定定地看向尹君,尹君无奈,只能羞红了脸把卷子交上去。先生举起尹君的卷子示意大家看,只见那卷子上才写了二三十个字,中间却是一团墨污,大家便嘻嘻地笑了起来。

先生道:“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尹君蹉跎岁月,空自误了青春,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各自读书,为师且去为尔等批阅。”说完,拿起众人的卷子走进里间。尹君羞得无地自容,低头默默坐着,他心里特别恨这八股制艺的玩意儿,暗暗地想,这种文章,与人生修为何益?不过是为了科举罢了,我又非禄蠹,年复一年做这种学问,才是蹉跎岁月空自误了青春。

先生走后,诸生高谈阔论起来,各自显示博闻强记,说着说着便论及土木堡诸事,沈谦对尹君说道:“英宗皇帝听信宦官王振导致大败,天子陷于贼手,那王振死有余辜。古往今来宦官为祸匪浅,皇帝为何要设东厂、西厂?”

尹君的郁闷如今稍稍宽解了些,心有所思不吐不快:“太祖洪武皇帝设立锦衣卫,明察暗访,诸多文臣武将都栽了跟头。建文帝即位后,厉行削藩,燕王以奉天靖难为名,发动靖难之役,起兵攻南京,后来即皇帝位,设置内阁和东厂,缉拿反党。土木堡之变,朝中更多翻覆之事,皇帝再立西厂,想必也是如此罢了。”

甘泽接口道:“尹君兄气宇非凡,将来或为文臣,或为武将,便早早操心起庙堂之事,我等山野草民,还要尹君兄将来多多提携才是。”说罢,呵呵一笑。

沈谦神情有些尴尬,一时并不说话。众人也都不说话,把目光投向尹君,对尹君似有讥诮之色。

叫尹君脸皮微红,顿了一下,方说道:“甘泽兄说笑了,在下不过草芥一样的人,何谈文臣武将?”

甘泽目光四顾,说道:“在下有幸拜谒毕大人的公子毕玉郎,毕公子那般的文采风流,依我看还不及尹兄,尹兄何必过谦?日后便宜之时,我把毕公子引见与你吧。”

尹君道:“男儿生在天地之间,何必汲汲于富贵?我视八股文章,直如粪土罢了,更不屑于攀附权贵。”

甘泽冷笑一声,道:“尹兄好傲气,练知府大人都不放在眼里了,毕公子那样的人物,竟也是不入眼的,只是不明白尹兄草芥一样的人,心中会有何等大志?不妨说出来让我们开开眼吧。”

尹君一时语塞,沈谦正色道:“毕大人、毕公子我等并不认识,我们同窗之中,谁说尹君兄不是第一流的人物?”

尹君已不是头一次在甘泽口中听到毕大人、毕公子的,一时有些不耐烦,说道:“甘泽兄尽管钦敬毕公子,自己追随毕公子便是了,小可懒散得很,委实不敢高攀。”

甘泽脸皮有些难看,说着说着便阴阳怪气起来,说道:“家兄在知府处屡受毕大人教诲,总是告诫小弟,如今太平盛世,四海升平,我等蒙受君恩,当披肝沥胆,忠君报国。尹君兄纵论朝政,臧否天下,竟还要自谦!尹君兄远道而来,听说寄宿亲戚旧宅,实在委屈了,不知道桃树坞为令尹兄如此青睐,难不成只为了那片桃花,寻花问柳来了?”

众人跟着一阵哈哈,都向丁可瞧去。尹君神情愤然,沈谦也有怒色,两人对视一眼,正待发作,就见丁可走了过来。甘泽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大家也都瞧向丁可。

“你们尽说些什么王侯将相,我孤陋寡闻,当真不懂。那锦衣卫什么的,想必衣着华美,都是些女子吗?”丁可这么脆生生地一说,众人都不禁微笑起来。

“你们这么喜欢叽叽喳喳说闲话,依我看不如也穿上美丽的衣服去做锦衣卫,只怕到时候碧桃书院要变成裁缝铺了。”丁可发出脆甜的笑声。

碧桃书院的先生、学生皆知丁可易妆入学的底细。丁可是乡绅丁韶中的掌上明珠,丁韶中正室只有一女,格外疼爱,宠溺有加。丁韶中给碧桃书院送了不少银子,把丁可送来入学,入学四年,如今已十五岁。五年间与尹君最为亲近,众人都看在眼里。见其柔弱可人,更是善良谦恭,都对她很是爱护。听其今日这般议论,大家觉得实在有趣,便都松了一口气。

一番争论,不见高下,唇枪舌剑被丁可三言两语化为风舞桃花。甘泽并没讨到便宜,丁可也没有偏向自己,便暗暗地有些愤懑,转身走出。他循着回廊一直走到殿后西北,解衣小解,腰间跌下一轴手卷,连忙捡起来回头看了看,只见暖阳照着嶙峋的山石,和煦的春风吹拂着桃花。

甘泽倚在山石后,打开手卷,那上面是一幅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宫图。他出神地看着,浓浓的的春意荡漾着他的心,他并不系好衣服,小解的手不禁摩挲起来。正当陶醉时,山石上忽然伸出来一只手,苍白的手,尖尖的指甲,正慢慢地从后面伸向他的脖子。

甘泽浑然不觉。那只手在甘泽的脖子边继续向前探,伸过甘泽的下巴,一下子抓住了春宫手卷。甘泽忽然发现春宫图上赫然出现了一只手,刹那间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松开下面的那只手要掩起衣服,春宫图便脱了手。那只诡异的苍白的手中传出啪的一声轻响,那手卷瞬间便碎裂了,化成无数的碎片,纷纷扬扬地飘落。

甘泽猛地回头,就见身后立着一个黑色的影子,一袭黑袍从头到脚罩着,袍子里伸出的那只手臂异常苍白,甘泽汗毛倒竖!那只手臂轻轻地一挥,手掌就落在甘泽的脸上,啪啪两声,直打得甘泽眼冒金星。甘泽全身一阵哆嗦,好大一会儿回过神来,早已不见了那个黑色的影子。

甘泽失魂落魄,呆呆地看看四周,再看看随风吹起的春宫图的碎片,茫然地系好衣服,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已经火辣辣地肿了起来。他想跑回学堂中,却感到双腿无力,有些跌跌撞撞地一路冲回去,连忙喊道:“先生!有鬼啊!”

先生从里间大步走了出来,神色一怔。大家也早停止了谈论,一霎时鸦雀无声。只见到甘泽两颊各有一个红紫的五指掌痕,各自惊诧莫名。先生伸手拍了一下甘泽的肩头,手指便摘下一个纸团捏造掌心,喝道:“休要胡说,且去坐下。朗朗乾坤,何曾有鬼!”于是转身又走进了里间。

片刻之后,先生又走了出来,默默坐了下来,然后抬头来,像在自言自语:“若说设立西厂,江湖中传闻竟与妖道李子龙有关,至于那李子龙,唉——”然后看着大家接着说道:“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休要争论长短、说人是非……碧桃书院虽有三五十本闲书可供消遣,诸生还是勤勉苦读四书五经,做些八股文章,在功名上多下功夫,也好建功立业,光大门楣,本朝政事,还是少说吧。”石先生说话间把眼扫了众人一遍,在尹君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似乎心事重重。

先生虽然只教授些四书五经,经史子集也有涉猎,不过尹君五年来从先生那里读到三教九流杂七杂八的书,还读到一本《妙手易容经》,那本书中竟是整骨换脸术。只是平日里若是大家纷纷扰扰地说些江湖传闻,先生总是走出来厉声制止的,今日却主动说起什么妖道李子龙来。

傍晚时分,尹君跟随众人走出碧桃书院,路口目送同窗各自走散,眼见得一轮红日慢慢地落下了山坡,西天好像铺满了红色的锦缎,太阳给这些锦缎镶上金色的花边。牧童牵着水牛走在回家的小道上,觅食的黄鸡三三两两地向鸡圈走去,桃树坞的村落升起了袅袅的炊烟。

尹君走向姑丈的老宅,他寄居于此。尹君祖上也曾不大不小地风光过,只是如今家道中落,尹君父亲尹江明半生落魄,便把振兴家业的梦想寄托在尹君身上,想让孩子读书致仕,光宗耀祖。可是家中拮据,难上乡学,尹江明与姐夫商量。他姐夫祖屋桃树坞,在徽州城里开着布庄,便让尹君来桃树坞碧桃书院入学,老宅空置,正可以暂住,又有老仆一人照料尹君饮食起居。

李延是个须发灰白的忠厚老人,脸上的皱纹都写着慈祥。他今天宰了那只肥肥的母鸡炖好了,把热热的鸡汤端在桌子上等着尹君。他在桃树坞吴耀祖家做工几十年,如今为吴耀祖看护老宅,同时照顾吴耀祖的内侄尹君。他侍弄屋旁的菜园,养着一群鸡,按照主家的吩咐,五天杀一只鸡,十天买一次肉,这几年看着尹君一天天健健康康地长大,与尹君朝夕相处,渐渐如同祖孙一般。尹君称他叫阿公——“阿公,你别只看着我吃,这鸡腿你老吃吧。”

晚饭毕,尹君洗漱罢便回到自己屋里,看着油灯发出的淡淡的光晕,默默地发呆。灯光里他仿佛看到白天里的那一幕,沈谦的仗义,甘泽的跋扈,丁可化解冲突的聪明,以及丁可一颦一笑的可爱模样。想到这些,他心中怅然。眼看灯中豆油快要燃尽,便吹灭了灯盏。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纱洒进屋里,他仍痴痴地坐着不动。他心下明白甘泽为何刁难自己,甘泽常常对丁可献殷勤,从家里带来点心讨好丁可,眼见得丁可与自己渐渐疏离,自己与丁可那些曾经的甜蜜就像打水漂的石子快速地掠过水面,终于沉入了水中。

心里有些躁动,他无法平静下来,便轻轻地走出去,悄悄拔掉门栓,月光下循着小道先前走去。月光如水,远山朦胧,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村子的影子便影影绰绰起来,眼前是桃花溪。他想到曾经在桃花溪的悬崖边与丁可捉迷藏的情景,触景生情,便旧地重游,向山崖攀爬。

这桃花溪就石桃树坞的山坳,周围都是峰壑,前面是一道极高的悬崖。尹君想到那时大家都还小,也很顽劣,先生带大家踏青,自顾登高寻诗,任着大家小山之上自由玩耍。大家提议捉迷藏,丁可和尹君悄悄猫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之下,为了让岩石遮住身影,两人便紧紧儿靠在一起,立足之地又小,丁可一个趔趄,尹君便抱住了她,彼此呼吸清晰可闻。

丁可很是聪明,跟尹君耳语:“你叫尹君,我叫丁可,去了口子,你叫尹尹,我叫丁丁。”尹君小声道:“确也有趣,我的口和你的口又到了哪里呢?”“你的口,我的口,放一块儿,那不就是一个吕字吗?所以你是半吕,我是半吕。”丁可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吕字?”尹君看着丁可红嫩的小嘴唇说,“伴侣?就是友爱的伙伴……”

“你愿意跟我好吗?今后就叫我可可吧。”丁可一脸的真诚。“可可,”尹君试着叫了一声,“那你叫我什么?”丁可认真地想了想,说:“你不是说你妈妈叫你豆豆吗?我也叫你豆豆,豆豆哥!”尹君觉得这名字叫得很亲密,说:“这样好,这样好。”一边好奇地看到可可耳廓里有一颗朱砂痣。

春日午后,常常多雨,山间飘起蒙蒙雨丝。那踏青的地儿有一座荒芜的道观,里面塑着手握铁鞭的赵公明。两人在岩下难以避雨,便悄悄来到此间。丁可对尹君说道:“豆豆,我就喜欢跟你在一块儿,他们呆头呆脑的,甚是无趣……”最让男子开心的莫过于一个可爱的女孩儿说,她最愿意跟你在一块儿,尹君心里很是甜蜜。丁可轻轻嗅着角落的花香,指尖轻触细嫩的花瓣,说道:“纤指低拂花含露。”侧过头去,微笑着看尹君,神情分明是邀请尹君联句。尹君会心一笑,指了指赵公明的塑像,说道:“大手高扬鞭带风。”丁可说道:“我们今后还将道观相会吧?”尹君不解,心下里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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