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关棋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月。
五月已经热得人不想穿衣服。关棋为了给家里省些电费,每天就跑去要百货大楼里找个地方发呆,蹭点凉意。
发呆的时候什么都想,想以前、现在、过去,最后都会集中到一个点——“等遗产花完了就自杀”。
这天他坐在百货大楼里厕所外的椅子上,突然跑来一个带鸭舌帽的男人,瞪着一双大小眼气喘吁吁的,塞给关棋一个纸袋,笑道:“帮我拿一下好吗?我急着上厕所,谢谢!”
关棋还没点头答应呢,人已经跑进去了。他偷偷往纸袋里瞄了一眼,一个斑马纹的钱包安安静静地躺在一条纱裙上面。
好难看。买这钱包的人什么审美?
又有一个喘着粗气、凶神恶煞的男的跑来了,问关棋有没有见过一个女人,头发绑起来搭在左肩胸前,关棋摇头;男的又问关棋有没有见到一个拿着斑马纹的钱包,这回关棋迟疑了。
男人焦急地等待着关棋的回应,关棋却只是看着他。
这文盲没认出我么?
也是啊,那次面试不过萍水相逢。
“他妈的,你是哑巴啊?我问你话呢!”文盲急了,喷了几句粗口,径自又去骚扰别人。
等文盲走远,鸭舌帽才出来,接过纸袋笑眯眯道:“谢谢你,要不我请你吃饭吧?我女朋友说她今晚不陪我看电影了,我一个人很无聊。”
关棋有些犹豫,他也无聊,无聊到本可以立即答应。他用通俗易懂的手势搭配口型:“我不会说话。”
“所以?跟我要请你吃饭有关系吗?”
一家名叫“友谊”的大排档,关棋和鸭舌帽坐在角落里,关棋烫碗,鸭舌帽点菜。
鸭舌帽压着头发太闷热,坐在关棋对面的人把一头长发放下来,搭在左肩胸前。
关棋一个没注意,热水烫到自己的手。
“惊讶什么?反正你不是没揭发我吗?”对面的梳了梳自己的一头长发,“你讨厌他?”
文盲态度是恶劣了些,但工作机会也是因为他自己哑巴才丢失的,不能全怪文盲。
“不算讨厌。”关棋在比手语,不过对面看不懂试图让他用手机打字,结果他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有这种东西,对面只好丢下句“你等一会儿”就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那人带着一个封皮画着卡通兔子的本子和一支笔回来了,塞到关棋面前让他写写看。
关棋嘴角微微上扬,在第一页写下他们认识一个小时以来第一句自我介绍。
“我叫关棋,你的名字怎么写?”
“潘萌萌。”长发男子眯眯眼笑着,很骄傲似的介绍自己,“貌比潘安的潘,种子萌发的萌。”
哑巴用笔工工整整地呼唤着潘萌萌的名字,写好之后将本子递过去让其确认。
“喜欢吗?”潘萌萌的视线越过本子与关棋对视,冷不丁问道。
喜欢什么?
关棋被这么一问,忽而怔了神,额上竟迅速浮出一层细汗,背后烧得火热。他莫名想起俗套的故事里两个陌生主人公相遇时的情节。
“我说本子和笔,你不觉得幼稚吗?”潘萌萌哼笑一声,“你那是什么表情?觉得我审美很差?”
哑巴连忙摇头收回手,在本子上迅速而潦草地写下“喜欢”二字,伸出手要举到潘萌萌面前。这是服务员正好要上菜,差点就被关棋这一撞把菜洒出来,哎呦地叫唤着。
“你小心点,这是铁板,会烫伤的。”潘萌萌关切地埋怨着,又转过头和服务员道歉,“不好意思啊,还得麻烦你拿两瓶啤酒来。”
潘萌萌说完才去看关棋一动不动举着的本子,噗嗤笑道:“你写字还挺好看的。”
关棋点点头,毕竟小时候爸妈给他报了很多兴趣班,书法就是其中一种。
两瓶啤酒上桌。脸上一阵红晕的小姑娘杂技似的抛了抛下单点菜的垫写板,另一只小手握着酒瓶,垫写板抵着瓶盖,干净利落地一切,就把瓶盖给发射出去。
小姑娘潇洒地完成了给客人启瓶盖的任务,临走前还对关棋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关棋却对此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你也不跟人家笑一下。”潘萌萌嘁道。
关棋疑惑,写下“为什么”三个字。
“你笨啊?人家看上你了!”潘萌萌提着椅子坐到关棋身侧悄声说,给关棋听得一下子弹起来也要发射出去。
他又在“为什么”三个字下面画了道横线。
“为什么?”潘萌萌重复一遍,审视的眼神在这个哑巴身上扫来扫去,“为什么……可能因为你长得帅?”
关棋这才害羞地抿嘴笑,在本子上写下“真的吗”。潘萌萌看了立即否认:“假的假的假的。”
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关棋明显对潘萌萌说的很受用,甚至没喝过的酒他都得意洋洋地要拿来试上一试。
冒着气泡的黄色液体刚入口,因为冰凉没察觉到什么味道,吞下之后那股麦子发酵的苦涩一瞬间布满喉腔,有些呛人。
难喝。
关棋把酒瓶推向潘萌萌,摇头表示自己不喝酒,还小心翼翼地用烫舌头的茶水给自己漱口。
也算是对他得意忘形的惩罚了。
潘萌萌指着他刚买的本子封面:“就像我以前小时候在农村养的那只小兔崽子。”
关棋手托着下巴,专心地听潘萌萌讲故事。
“你没养过兔子吧?它从这么小一只,蹭蹭地就长到这么大!”潘萌萌对着关棋用手比划,显然夸张了,他画的大小甚至能套住关棋,“可罕见了,你别不信,和你长这么高大一样罕见。我妈说是因为我老把自己吃的饭菜也喂给他,所以我长得比较矮瘦些。”
讲故事的人语调激昂,明明是很普通的事也能逗得哑巴咯咯地笑。笑了一会儿,关棋把本子摊开:“后来呢?”
“后来?”潘萌萌突然低低的嘿嘿几声,两只手搭住关棋的肩膀拼命摇晃,“被我吃掉啦!”
关棋一边晃一边笑,潘萌萌摇着摇着把胃里的东西疯狂搅拌,差点要吐,吓得关棋扶住潘萌萌的肩膀帮他顺背。
桌上只剩一片残羹剩饭,几个酒瓶——包括关棋喝过一口的——都被潘萌萌旋得见底,他还一副想要伸长舌头舔尽余下挂壁汁液的贪婪样子。
潘萌萌趴在桌上睡得正香,关棋在沉默中喝完了一杯又一杯茶,直到连茶壶也空了,他才怅然若失地推了推潘萌萌。
“唔……”潘萌萌头也不抬地闷哼一声,又睡着了。
关棋无奈地叹了口气,去摸裤袋的时候才发现他根本没带钱包出门。
本来计划就是发一整天呆发呆又不需要代价。
他只好去拿潘萌萌的袋子,从斑马纹的钱包夹里抽出两张大钞,起身去买单。
在收银台的也是那个小姑娘。关棋手指着自己那桌的方向,说话说不出做手势也不是,顿觉有些尴尬,只能用憨厚的笑回应小姑娘的标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