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外面？”杨文眼睛瞪得像铜铃，惊掉下巴，说：“跟谁？”
“肯定是江南女子了。”凤英面露难色，“这家伙还请我去向我爹说。”
杨文霎时明白怎么回事了，看着凤英姐惊慌失措的脸庞，故作镇定地跟她说：“该来的都会来，凤英姐，这一天终于来了。还是想想现在怎么给郭老伯和灯明哥回信。”
杨文早在跟灯亮同桌时就谈及灯明的婚事，二人早就预料有些事如洪水涌来，杠子都抵不住。对父母包办的周芬，别说灯明哥打死不同意，就算他乐意，也招架不住外面一群踏破门槛的红娘搅和。
远在天边的还不用说像灯明这类能文能武的军校生，就是近在眼前刚入职场的青年才俊杨炳，都被富滇银行几个别有用心的大小姐抓去搞“饭局”，其实就是几场暗地里的相亲会。
航校生过五关斩六将，更是人中龙凤。入校基本都经过严格的体能筛选，个个身材匀称，精神矍铄，天生标准衣架子，绷得一身军装轮廓坚挺，老远就英气逼人。
关键是这帮血气方刚的脑袋瓜还灵光，通一色受过良好教育，饱读诗书，谈天说地，出口成章，谁要有机会触碰一下，只能说人见人爱花见花开。
如此乘龙快婿，成群结队涌现在眼皮子底下，怕是一进校都是那帮太太、姨太太盯紧了，甚至有的不惜向家里老头子下死命令，限期多久多久之内必须给宝贝闺女领一个回来。
老头子们也不傻，对这类肥水不流外人田的牵线搭桥的事一百个上心。既解决了女儿终身大事，又给自己押了一笔稳赚不赔的赌注。
这帮未来可期、前途无量的后生，毕业以后可不是普普通通的大头兵，踏出校门就是运筹帷幄的年轻军官，女儿与之结为连理，可保衣食无忧，自己与之结为姻亲，势必如虎添翼，在盘根错节的军政斗争之中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虽不是郑重其事下的请柬，可作为长官开口言必称“上家里吃个便饭”，不拿部下当外人，相邀到私人住地，搞得如同鱼水之情。灯明与航校同窗明白翻来覆去地吃喝玩乐老一套的“拉郎配”，再难也得勉为其难。
作为学生，表面敬酒要表明已经领会是上级给足了下级面子，社交场“座上宾”的头衔来之不易，得到尊长爱护，尤其只身在外的游子，不但感觉温暖备至，而且还荣幸之至。军校小伙子们人人心知肚明大体逃不出这个路数。
第一次赴宴，室友们游说他还是注意点礼节，他也把腮帮子刮得光生生的，皮鞋擦得亮堂堂的。几个穿着缎面旗袍的中年妇女营造了一个自助茶话会气氛以后，挺识趣地回避到麻将室里了。
剩下的几个烫着“香蕉卷”的叽叽喳喳的大小姐，邀约着他们玩扑克，拿腔拿调地大谈服装秀、留声机和幻灯机之类的洋玩意儿，灯明就从来没听到狗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没太把那些主动卿卿我我的人放在心里。
要说灯明，其实也不容易，跟家里闹，跟书本磕，跟敌人斗，还得跟一窝蜂的师娘师奶周旋。
对包办婚姻他至始至终没有松口，但是家里有一个大活人，多多少少如喉咙扎了一根小鱼刺，虽对身心无大碍，却时不时地又提醒他吞咽脖子有点不舒服。起初确实背过一阵子小包袱，放不开。
灯明就一直身处这尴尬的境地。也好在他从不妥协，最终还是没随这些所谓陈规陋习揽上身而腌渍了自己的雄心与追求。灯明始终抱定自己主宰自己的幸福，美好的人生应该觅一位志同道合的灵魂伴侣，携手白头。
不是所有女孩都敷不上墙，各级太太团为了给自家女儿办的小型私家舞会、酒会撑面子，一并邀请了亲朋好友家所藏闺中名媛，几个来回下来，灯明发现在一众官商军政子女中也不乏佼佼者。有的活泛跳脱，有的窈窕贤淑，有的睿智深刻。他内心一个旮旯藏着对脂粉气十足的富家小姐的偏见慢慢打消了。
这类有几分可爱的窈窕淑女，多半读书出身，以学师范、医疗、金融、新闻、史政、商务居多，她们口吐莲花侃侃而谈，步态轻盈，行为端庄，一举手一投足尽显令人销魂的优雅与温柔。
吸引灯明眼球的王家姑娘，正是处于豆蔻年华的高中在读学生，犹如灯明在“千树园”临摹过的画中人。“好似一群聪明伶俐的花旦中端坐着一个沉默寡言的青衣”，这是灯明首次用画作上的人物私下对这个“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的女学生作的比喻。
她特立独行。灯明听到众多小伙子评价她话少得有些难以接近，正如他听到很姑娘评价他“说了上句不知如何接下句”一样。
当这两个“冷若冰霜”的男女初次相逢，被各自奔向老熟人的朋友忘在了一张桌子。一个索然无味，一个如同嚼蜡，既不端杯又不跳舞，场面有些滑稽，所有人都觉得两人会坐一天冷板凳。
然而，令众人大跌眼镜，只见灯明的椅子往前挪了又挪，绝对是促膝谈心的距离。两人相聊甚欢，嫌舞池里吵，移步大阳台，最后王姑娘家亲戚一直盯着二人居然下楼到安安静静的花园散步独处。
这是灯明有生以来头一遭遇到一个秀秀气气的大眼睛姑娘从头到脚扫描他一米八大个子思考如何装进霍克-3飞机驾驶舱，而且还能发问他们航校是否分出机械科和驱逐科。
小姑娘大谈国难当头匹夫有责，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勇气，最让灯明感兴趣的是她告诉灯明以后想进理学院，灯明仿佛看到当年的自己，给她讲了很多飞行器维修的技术，鼓励她学机械制造。
二人一见如故，话越聊越多，从1915年“二十一条”一直谈到1933年东北沦陷。王姑娘一语中的下断言道：“我觉得狼子野心绝不会止步于东北，一定会得寸进尺。”
“对。”灯明咬牙切齿道：“关东军终于从朝鲜半岛这块跳板跃上亚欧大陆，对东北敲骨吸髓，抢走资源制造武备，就是将我们油炸我们的骨头，我也认为一定会再破山海关。”
王姑娘轻言细语中充满恐惧地悲叹道：“我们孩提时代便听东洋留学的长辈多次提到大东亚计划，我总感觉有一种不祥之兆……”
灯明斩钉截铁地说：“万一贼人挥师南下，你就一路向西。直奔黄河边，今天跟你说的，懂吗？”
王姑娘点点头，黯然神伤地答道：“千年前是衣冠南渡，千年后居然是衣冠北渡，多么无奈啊？这满园的姹紫嫣红，能开多久？”
灯明肝胆俱裂，抬头望着楼上欢声笑语的好哥们，不由得有些哽咽说：“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东北失守，华北即将告急，江南命不久矣。如那一天来临，我和楼上的人，我们的身体誓会为这块土地同归于尽……”
灯明还没说完，觉得一只纤细娇嫩的小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那一刻，他坠入爱河，有了若非此女终生不娶的迫切之感。他拉开她的手，与之四目相对，毫不迟疑地说：“把你的名字和住址告诉我。”
航校室友绝没有料到灯明是第一个相亲成功一毕业就请吃喜糖的人。王家在江南也算有头面的开明家庭，女儿能许配凤毛麟角的航校生，学识涵养旗鼓相当。再则灯明品貌端正、一身豪气，深得王氏夫妇欢心。
鉴于千里迢迢、战火纷飞，岳父岳母没对新姑爷家的礼数百般刁难。只要女儿满意，新事新办，一切女儿女婿说了算。
灯明求之不得，总算过了女方家这一关。至于家里那一关，他心中没数，肯定有一场恶战，只好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再求大姐凤英帮忙拐个弯。老爷子有爱女求情，不至于当着爱女的面把火气撒到爱女身上。
等到凤英读到灯明木已成舟，脑瓜子“嗡”地如同刷把洗锅似的又荡又涮。她绝没想到另寻新欢之事居然在自己亲弟弟身上演了一出。
凤英向杨文叙述灯明的信件，满脑子浮现着周芬的面容，强压着翻江倒海的情绪，尽力显得不温不火，而杨文却在凤英姐面前表现得一惊一乍的。
凤英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还有比灯明结婚更可怕的吗？”
杨文心情沉重，答道：“凤英姐，最近你先别问太多，等你们找到事做，再跟你们细说。做好接受一切心理准备就成。”
杨文就这么一直憋着，他总不可能跟凤英说“你没从灯明哥跟你拉的家常中嗅到炮火硝烟味儿？”不能给姐妹们施加过重的心理包袱，她们还要专心学习，通过招工。
直到凤英、杨新、杨芬顺顺当当领到头一个月的薪水，从工厂里听说要加班赶制罐头，才知大事不好。当天晚上，杨新难得一见的四弟杨化特地从军营赶来报7月7日卢沟桥事变，日本全面侵华。
“七七事变”一个月后，警校杨昌大哥来报，各路军阀曾齐聚南京开“国防联席会议”，8月9日龙主席首次赴会，南京结束，一返回昆明就提派人往缅甸方面商讨公路事宜。
凤英猛地回想起杨文告诉她做好一切准备，她猜到灯明已遭“十面埋伏”，她抖抖瑟瑟地问杨文：“灯明会不会有事？”
杨文不动声色地说道：“凤英姐，保持给灯明哥、灯亮写信，信件若能通，交通就不断。信在，人就在。”
入秋后十月份的一个晚上，杨荣来跟杨文、杨炳聊到龙云同意出2万滇军抗日，10月5日卢汉率六十军在巫家坝誓师抗日，他们军医学校的同学都在谈论时刻做好了前往战地医院的准备。
10月8日六十军从昆明出发那天，杨文和堂兄以及三个姐妹挤入喊声震天的人群，滇军队伍操着整齐的步伐大踏步向前，杨文他们也随着人流追随者滇军远去的背影奔跑，想在队伍中找找有无熟悉的荣哥。
杨文与当兵的兄弟失联很久了，他不知杨昌、杨荣、杨化是否在队伍之中。在昆明送行人群“打！打！打！”的怒吼声中，杨文目送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想起父亲在他十五岁时冷冰冰地对他和杨化说的话“头顶一片蓝天，天空不一定蓝。十五岁，就给你们这么一片天。‘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杨文首次感受生离死别，他喃喃自语道“二十岁的天空，也不一定蓝，就给我们这么一片天……滇军壮士，一定要活着回乡……”说着鼻子一酸，眼泪汪汪。
这辈子他杨文还没流眼抹泪过，今日有些绷不住了。杨文一直目送六十军走远，转身朝五华山翠湖边狂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