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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两场屠杀(2 / 2)

像是暴雪砸头,洪水漫堤,茗兮讷然不知言语。

“也许,他忘记了。那天,太冷,风雪太狠,对一个少年来说,记不清楚反而是好事。”他将两手分别放于他的头顶和胸口。

茗兮看见一道圣洁的白金色光脉从魔生的双手中流淌般进入到古阳的头顶及胸口,那光辉像是有着冰冷的寒气,古阳的身体很快便由粉红色转为青紫色。光辉带起一阵疾风,风声打在泉边的石头上发出呼呼的尖叫。古阳的发束被风卷开,墨黑的发翻飞如丝,抹着华光,如一夜奔流的银河在黑幕里暂时停住了脚步。周遭全被奇异的光脉笼罩,日光不现,空气凝滞,大片大片矞矞煌煌的流光华彩在温泉边浑宏而生。茗兮下意识地揉揉眼睛,总觉得那泉水也被这奇光晕染,从碧绿变为赤金,热气减退,馥郁的水香却更为浓重致密,叫人呼吸困难。他看向古阳青紫的嘴唇,有些担心这救命的法子是不是会先弄死了他。

“他早已不是凡人,受得住。”魔生似是知他所想,大声说道。

身旁的容平悠悠转醒,似乎是被光脉叫醒的,她直勾勾地盯着魔生手里的光,僵直着身子若有所思。一只通体翠绿毛色油光鲜亮的鸟悄悄栖落在容平斜靠的岩石上,幽红的小眼睛里盈满白金色的光晕,它微微张开嘴,伸出尖细如针的舌头,一寸一寸往容平白腻光滑的脖子靠近。它早已对普通人的魂魄失去了兴趣,不同寻常的魂魄才能激发它的食欲。本不打算对这只颇为棘手的猎物下手,但那冰冷的华光仿佛刺激了它的欲念,催动了它的兴致,对不能产生欲望的对象发生出了贪求。

驾驭得了我就出招吧,我跟那些低等粗劣道行浅薄又缺乏自尊的妖兽可不一样。我可是美丽而尊贵的神鸟。它的内心升起一股桀骜之气。

亘古的蛮荒里,千年的尘埃中,它的心千锤百炼沥血重生过无数次,它生来就是恭高不驯的神兽,跟那些低级货根本不在一个层级。这小姑娘的魂魄香甜得好没道理,多少年没见过这样的臻品了。舌尖就要碰触到肌肤,它尾羽舒张,身形开始有了变化。吸食上等魂魄的瞬间可是世间少有的极乐滋味。它微微合上眼眸,翅膀低垂两侧,兴奋地轻轻颤抖。

蓦然间,它的羽毛像被大海的巨浪打湿,因为沉重而凝固不能动弹,舌尖在距离那肌肤毫厘之处停住,继而石化。体内高贵的血液如骤然冷却了的岩浆发出窒息的呻吟。那是一双多么摄人心魄的眼睛,原来与傀子对视的刹那,妖兽体内绵延万古的记忆会在血脉里遵循本能的敬畏和恐惧复苏过来,仿佛从一场美梦中惊醒,又仿佛才要进入新的梦境。极致强烈的本能的遵从,即使尊贵如它,向来自诩为神鸟的它,并不比朱雀、凤凰逊色分毫的它,也不能违反遗落在血脉里永不消失的归从意志。

“哟,好小只的九头鸟!”容平平平淡淡的声音落在它耳里犹如洪水惊雷。

容平看着它凝固的身体正颤抖着,伸出的舌头更是不知该如何缩回去。

它是吸食魂魄的妖鸟,当然也可以叫神鸟。反正都是一个意思。很久很久很久以前,妖、神、仙,甚至是魔都是差不多的意思,直至人类用凡事都要分出个正邪黑白的愚蠢法子强行划分了他们的区别。

容平突然有个想法,似乎挺不错的想法。要不然试试看?这可是上古神鸟啊,机会难得!

魔生长长地呼出一口真气,手中的光脉渐渐聚拢成一个光点,继而消失在他的手掌中。

茗兮连忙扶起古阳,他身上的衣物已然干透,身子温暖柔软,不复死相。

“古阳!古阳!”

“他还没有这么快会醒。”魔生笑道:“我需要在这里休息,你们先背他出去吧。”

容平将翠鸟收入玉色的荷包里,将绿色的荷包平放在手掌上,荷包缓缓张开,像是吸入了什么东西般逐渐鼓胀起来,片刻后,容平将两只荷包重又系回腰间。

“走吧。”她对茗兮说。

茗兮背上古阳:“我要怎么出去呢?”

魔生走入温泉里,热气立刻包裹住他,像是故意要掩藏他的身形一般。

“你跟着这小姑娘便可通行无阻也不会受瘴气侵袭。呵呵,看来她要比我厉害许多。”

茗兮闻言不再迟疑,容平在前,他在后,直直朝树林走去。

脚下的苔藓腻滑潮湿,屏障犹如一挂布帘,若隐若现在他眼底。这次通过,并未如之前和魔生一起通过时那般漫长耗时,他就这么跟在容平身后,简简单单地走了两步,穿了过去。

茗兮顿了一顿,回望一眼垂在他肩膀上的脸。

古阳,能够和傀子一样轻松出入这道屏障的你,会是什么样的人呢?

容平突然止住了脚步,有点不知所措地掩住口鼻。

“怎么了?”

容平闭了闭眼,似乎有些怀疑般地再次深吸一口气确认。

“到底怎么了?”

“好像,好像是……血的味道。”容平毫无平仄的声音像冰锥扎在茗兮的心上,“人的……血。”

夕阳正要没入山缝里的家,暮色,早早地笼罩住落花蹊冷寂的土地。深冬的傍晚天光稀薄,万籁倦静,鸟雀在远处的低空做最后告别的回旋,唯有零散的几只乌鸦闲闲地停在茅屋顶上,用寒霜般的眼神看着地面上的杀戮。它们朗朗地叫唤,招呼更多路过的伙伴,似乎已经开始庆祝今晚会有一顿饱餐的机会。动物的本能向来精准,血腥味充斥在鼻尖刺骨的冷风里,并且不断变得更浓更稠,不用多久,这些伤口的主人就会是上等的鲜美佳肴。乌鸦们以可怕的耐心静静守候,暗暗希望那握刀的手,操剑的手,挥拳的手,再快些,再狠些,让战争的终结尽早到来。纯白无暇的雪地上暗红的血梅花一般绽放着,越来越盛大着,天地间,昏黄不明,混浊不清,这是妖魔鬼怪交错陈杂的片刻,是人鬼不分,神明隐身,连天地法理都暧昧混沌了的时刻。这片刻,阴气开始猖獗,强悍地吞没每一处余温。自然,也是杀人的,绝好时候。

崔大户身中数刀,牦牛般的壮躯血流不止,那血水在衣服上结出厚厚的冰片,彻骨的寒气冻结了伤口的疼痛,加快了死亡的速度。

到此为止了吗?他侧脸看向那柄直挺挺地插在雪地上的金刀,握刀的人,白发银须,瘦得只一副骨架,因为老,太老,从身体十几个窟窿里流出来的竟已不是红色的血,只是几滴清寡的淡红色水渍。

脚下躺着十来具尸身,血肉模糊,支离破碎,凡是还有反抗能力的人都已经战至最后一口气。因为不甘,因为苦痛,也因为愤怒。可对面那十个人的军队太过强大,他们是一等一的杀手,活在世间的唯一理由就是为了铲除不能杀又不能不杀的人。朝城里三岁小儿都知道,落花蹊的住户是不能杀的,不容于世的人只要去了不容于世的地方,那就得让他们听天由命,任谁都不能再干涉分毫。

落花蹊是被神明、被人世、被四界遗弃的地方,进了落花蹊的人便不能再赶尽杀绝!

今日,这约定似乎要被推翻了,定要把这里的人屠杀殆尽。

不会有人告诉他原因,战场上从来只有生死,不问缘由。

他胸中怒气骤起,勇猛再生,一手横握长刀,提起最后一口真气,向那排站得整整齐齐的杀手们呼啸奔去。

雄关照白发,壮志不言归。

此身成寂寥,再战待何期!

最后一缕残阳被孤旷的荒山吞没,黑暗像死亡的宿命般撒网铺张。

崔大户的脚下积雪重重,背后野风啸啸。他眼里除了一片肃黑,别无他物。妻儿的哭声似乎追破杳杳的虚空,传入他静默无声的耳里。

我先走一步了。他闭上眼。

一道炽烈的红光划破肃黑的时空,死亡都及不上那抹红光中的阴幽,轰隆的车轮声从四面八方汹涌扑近,那支十人的整齐列队终于显现出一丝凌乱的慌张。他们训练有素立时翻身上马,马匹受惊,踢踏嘶叫,红光照出马儿眼里的恐惧,也将那一身身铁甲上的鲜血照得更为艳丽,那些死者的血,那些无辜者的血。

为首的杀手紧扯住缰绳,在马儿的嘶叫声中大喊:“不要乱!”

乌鸦被冲天的火红艳光吓退,逃命似的振翅疾飞。

杀手们静待一刻,屏息倾听,发现那隆隆巨响细听之下并非是千万人的战车纷沓,只不过是一种啸叫声。

“乐器?”一个杀手问。

“……不,好像是……”

“是鸟叫声。”苍老的声音平静地说出了答案。

“鸟叫?怎么可能有这种鸟!”

“难道是妖兽?”

老杀手淡淡地叹了口气:“杀人,也是有规矩的。即使是天子的谕令,也有不能遵从的时候。破坏了规矩就要付出代价,遵从了错误的命令就要丢了性命。”

“父亲!”杀手的首领对老杀手叫道,“你当初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执意不肯来吗?就因为落花蹊的人不能杀?”

“不是落花蹊的人不能杀,而是……不能在落花蹊里杀生。”

“为什么?这里不过是个遗弃之地,以前放任是因为天子仁慈,现在要杀也自有要杀的理由。”

“不,”染血的头盔下,苍桑的眼里映出遮天蔽日的红光,“遗弃这里、放任这里和屠杀这里的理由自始自终都是相同的。”

尖锐的叫声滚滚翻涌,直要刮破鼓膜般遒劲又浑厚的车轮声追逼过来,四周妖风惶惶,卷起堆堆积雪在半空中回旋打转,封住视线。

崔大户抬头看去,雪团乱舞中一只巨大的鸟正张开深长的翅膀纵声鸣叫,不知是不是他失血过多以致头晕眼花,那鸟似乎长着不止一个脑袋。

“嘘,嘘,好吵,好吵!小九,你可以停下来了。”排山倒海的轰鸣中,一道平直妖异的嗓音踏空而来。

天地瞬间安静如初,只有山风吹过金刀发出的金属回音,激荡在耳边。

容平高挑的身影在巨大的鸟影里显得微不足道,红光稍稍收敛却依然灿烂在夜空中犹如从银河落下的花瓣,片片朵朵都燃烧着寒冰似的火焰。

崔大户看见火光中的那袭锦衣,还有他背上的人。

今天已经死了太多人,如果连古阳君也……

他用悲沉锥痛的目光询问茗兮。

茗兮眼见遍地横尸鲜血淋漓,心里惊恸不止哀莫能言,看见崔大户还活着顿时眼角火热,苍凉得有些喜悦。他对崔大户僵硬地点了点头,示意古阳安好。

崔大户心道:“如此足矣。”当下身子一晃,昏厥倒地。

茗兮又惊又惧,他不敢放下古阳,背着他沉沉地向崔大户跑去。

杀手们互相对视,用眼神询问首领的决定。

“你是穆王爷?”杀手首领看着茗兮。

火光舒展,风声轻颤,似有庞然大物落于身后。茗兮没想到要害怕,或许是因为不需要害怕。

“我是穆茗兮,皇上有何旨意要你们来执行?”茗兮感到有毛茸茸的东西在蹭他的背脊,他不想回头,不是恐惧,是那东西太梦幻,虽说在志怪传说里听到过多次,却从没认为会有在现实中亲眼见到的可能。

一只,两只,三只……

一共九个脑袋轮流在他背上轻轻蹭抚,按照容平的说法,他似乎挺招妖兽们喜欢。茗兮想,如果没有容平在,这九个头是不是已经在讨论怎么分食他的身体了?

兽类的臊膻臭味从鸟嘴里喷出来,比起冷血杀手,他更怕这原始的口腹贪欲。

“圣上说你人身妖性,遁于虚邪,迟早为祸人间。”杀手见那巨鸟落地后与茗兮耳鬓厮磨,不禁也暗自惊疑。本来是随口胡诌的欲加之罪,眼下这光景看来倒称得上是证据确凿了。

茗兮沉默片刻才说:“要杀我又有何难?为什么要杀这里的人?”

“这里的人本来就不清白。”

火光由身后照射过来,茗兮看见自己疲惫的身影落在雪地上沾染了血色。

“这天下有谁真正清白无辜了?你们这些杀人工具?还是那一代又一代杀人于无形的尊贵权位?这里的人,至少比你们干净些。若他们是死有余辜,那你们更是该千刀万剐!”茗兮勃然大怒之下激愤难当。他不会武功,无法和眼前这些人拼命一搏,但他知道,杀人并不困难,也不是非要自己动手不可。

他狂吼起来:“吃了他们!吃了他们!”

抬起尊贵非凡的九个头,被容平起名“小九”的巨鸟以请示的眼神看向自己的主人。它自然是喜欢这标致的少年,也喜欢少年背着的那个人。但毕竟,真正的主人,只有那一位。

容平走到茗兮身旁,细看他剧烈起伏的胸膛,火光中他的脸色阴郁森然亦悲亦喜,眼里有遏止不住的滚烫杀意。

她做了个让自己意外的动作,伸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娘说,杀人是不对的。”

茗兮怒恨已极:“他们杀了人,该死!”

杀手们静默得像石头一般,眼前的景象太过诡谲,他们都是自幼习武的个中高手,击杀之术更是炉火纯青变为本能。任何人,只要不是修习仙法已至化境的高人都不可能有赢过他们的可能。更何况他们一贯同进同退,十人之力,固若金汤,没人能从他们手里逃出生天。而眼前这个荒唐窝囊的小王爷,居然想要杀死他们?而对手是一只九头怪鸟。跟鸟怎么打?砍了它的头吗?

血水结成冰块后血腥味变淡了,火光中的残躯扭曲成孤苦的样子,像山野间孤旷冷直的风,要哭又哭不出来的悲痛。沥血的痛。

容平看着那血迹,那些横尸,想了想说:“你说的对,那就死吧。”她对九头鸟挥了挥手。

马匹狂啸起来,忠贞护主的它们在求生本能的猛烈催动下扑跃飞驰,将身上的主人一个个摔下来,四散疾奔而去。马蹄声被柔软的积雪一一吞咽不一会儿便消失在无边无尽的夜色里。

铁甲的冷光松散分开,兵器在手,杀过再说。

“这妖物……”杀手首领看着父亲。

老杀手操起跟随自己杀戮一生的长剑,从容安详。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今日,天子的意志怕是也要折损于此了。”

首领心中一凛,父亲的言下之意是,他们没有活路了?

“杀!”老杀手提气长啸,声震山野。

九头鸟扑腾着翅膀飞跃而起,像一片火海咆哮而来。没有温度的火焰从头顶落下,怎样的武功和招式可以抵挡这样的火焰?

九只艳丽的头伸往四面八方各自割据一处,十八只晶亮如火的眼里映照出铁甲融化的整个过程。人肉被烤焦的嗞嗞声和惨叫声,像是屠杀中最精彩的高潮时刻被它细细品味快意咀嚼。

人类在它眼里本就是灰尘一般的存在罢了。纡尊降贵啊,花功夫杀这些人。

皇族中深藏一支密军,专为天子铲除不能明杀之人。他们的身份隐晦不详,任何密档中都不会记载,为的就是要死无对证。千百年来,这只密军只存在于忠臣奸臣共同的担忧中,只在最偏僻的坊肆间才敢有人提起议论。因为过于隐秘,有时候,连皇族都会忘记他们的存在,直至需要再度颁下密令的时候。

人间的火海肆虐残暴,尚有一丝骨灰残骸留存祭奠。

而妖火之下寸寸灰烟,如无物存在过,如无人往来过。

雪地上,只有十余具血尸,一个重伤昏迷的大汉,一个容颜端丽的姑娘,一个锦绣衣衫的公子。

小九回到地面,恢复成翠鸟的样貌。它有些困倦将头埋入翅膀。

茗兮感到背上的人瑟缩了几下。

古阳睁开眼,夜空在他眼里沉沉地展现着比往常更幽深的黑暗。

星辰倶寂,月光淡华。

雪地,破屋,山影,野风,还有身体暖意的来源。

“茗兮,我还活着吗?”古阳问。

茗兮全身一颤,伸手迅速抹去满面冰冷的泪水。

生的生,死的死,愤怒过后只余一腔灼热而荒凉的疼痛。

“我们还活着。”

古阳顺着他起伏的肩膀往下看去,茗兮握紧的拳头不住颤抖。

他抬高视线,看见了那一地的血,一地尸身。

落花蹊百无一物,困苦不堪,荒寂悲凉。独独有一样东西,是因为外面有而这里无,所以让人无比安心。

那东西,叫做杀戮。

容平将崔大户扛到背上,一手扶住失神的茗兮,往屋里走去。

“你们需要休息。”她轻声说道。

崔大户身上的血蹭脏了她华丽的曲裾、她的手背,然后一路滴淌于地,一滴,接着一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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