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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狐惑8(2 / 2)

沉蕴说的没错,他心里的确认为阮姑娘比较容易沟通,虽然性子冷些,但冷也有冷的好处,不招人烦。他知道沉蕴看透了他的想法,认为他把她当成一个烦人的少女。可她还是一心一意地照顾他。

他不知道要怎么表达,留不留下,跟喜不喜欢完全是两码事情。

更何况,他自己就是个万般枯寂的人,又怎么能为她驱赶这满院凄楚呢?

一连两日没再见到沉蕴过来,连阮姑娘也没出现。可见是恼极了。

古阳心里着实不好受,客随主便,主人生了气,不想见客人,客人自然也就不能再去打扰。两个婢女倒很是周到,依旧早晚洒扫茶饭准时小心谨慎地伺候。

院子里的梅花进入盛放期,千朵万朵压枝低,暗香浮动疏影斜。

算算日子,除夕也就在不远的前头了。

他有些感伤,也有些焦虑。

这天,两个婢女在剪窗花,一张一张仔仔细细贴上,古朴雅致的屋子瞬间就热闹不少。

古阳身子大好,便趁着晌午时随着天地暖意走到了长廊深处,那里有口井,早已枯竭,井周围长满荒草,是整个收拾得颇为齐整干净的院子里不同寻常的景象。这两日他心绪渐宁,整理出了眼下要去做的事情。第一件,便是确认此地是何处,他直觉认为这里应该距离魔王的居所不远,为什么这么想,大约是因为阮姑娘。天下人都知道,魔王虽叫魔王,但即使是魔王也是有名有姓的。他的名字很好记也很好听,姓阮名君山。老人们都习惯用“君山万里”来指代他,因为他的雄心和野心从来就不懂得也不曾试图加以掩藏。那么在魔都内敢和魔王同姓的有几人?阮和沉蕴合起来正好是一个很正常的女子姓名:阮沉蕴。这位少女,或者说这两位少女,怎么看都身份不俗。然而这个小院,仆婢不多,修缮简单,虽雅致舒适却毫不奢华贵重。最重要的是,一身两心,自然是重症,却无良医问诊,无专人照看,难免有些放任不顾的凉薄。

他绕过枯井继续往深处走,那里是这座宅院的后门。不出所料,门没有落锁,大有来去自由之意。古阳推门而出,门板铜漆饱满,门环结实凝重,并无半分荒弃废置的样子,只是隐隐地透出些许孤怆。门外的风景也不出所料,荒滩沙砾,寸草不生,山坡平缓,天低云藏,目力所及之处,全是一无所有。

他跨步出去,为的只是回头看一眼门墙上的匾额。

——移星小院。

果然是风雅别致,却又孤怆到了极点的名字。

斗转星移,沧海洪荒,不过淡淡一瞥,不留痕迹。

风中陡然就捎带了黄沙的苦味,细细粒粒都是苍凉。

古阳决定再去找一找移星小院的前门。

沿着他居住的屋外长廊往前左折,便是沉蕴姑娘住的二层小楼,为着礼貌,他之前仅仅是远远望见就折返回去。现下他走到小楼之下左右张望,楼前有一池浮萍,几盆铁树,两棵石榴树。想来夏天的时候还有几分欢闹景致,但对于一个少女,依然是呆板无趣得很。他不想惊动楼里的人,轻轻走过。穿过石门洞往前便是个小花园,冬天看去百花凋残很是萧索。直直地走上几百步,大门也就到了眼前,真不是个宽敞宅院。门上端端正正挂着一把铁锁。古阳细细观察,铁锁略有锈迹,要砍断只需要一把利斧。

古阳转身还没迈步,就看见阮姑娘冷漠的笑脸。

“沉蕴在闹脾气。”她的声音比笑容更冷三分。

古阳拱手作揖道:“请阮姑娘见谅,我真不是故意的。”

阮姑娘倚在廊柱上:“这倒也不怪你,沉蕴她讨厌我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生气归生气,可你要是想不辞而别我也不会干看着。”

“阮姑娘误会了,我只是想确认一些事情。”

“确认什么?”

古阳略略迟疑。

阮姑娘见他如此,便已知大半。她并不恼怒,只讥笑说:“古公子,聪明人说话喜欢绕弯子,我看你也是个聪明人,想来也是不能利索说话了。”

古阳连忙摇头:“不不,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直说。”

古阳挠挠头:“好吧,那我说了。请问阮姑娘,这里是否为魔都地界内?”

“算是。”

“离魔王的住处也不远?”

“很近了。”

“你和沉蕴姑娘是不是魔王的什么人?”

“自是魔王的臣民。”

古阳皱眉:“阮姑娘如此回答,可见是极聪明的人,我可比不上。”

阮姑娘“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你呆傻,倒也犀利。你说的对,我也没有好好回答。不过你要是听了真话别被吓到,不然沉蕴又要闹腾很久。”

古阳点头。

“这里是魔都王城之内最偏远的院落,正如你看到的,门上了锁意思不能通行。由此门出去就能看见魔王的住处。至于我和沉蕴,你应该不难猜到,阮沉蕴是魔王的女儿,也就是你们人朝所谓的公主。我们这里是叫小姐的。魔王另有五个儿子,都和他们各自的母亲一起各据一座宅邸。沉蕴的母亲也住在那一边。”

古阳刚要发问,阮姑娘就说了:“沉蕴之所以被安置在最偏远的移星小院,一是因为我,即使是魔族,一身二心也不是什么喜闻乐见的事情。二是因为,魔王的每个子女都有各自的差事,沉蕴的职责,就是看守这里,阻止那些关押在不生不死的囚犯逃出生天。”

她挑了挑眉毛:“我要提醒你,如果不是沉蕴救你,你也早就掉到不生不死地里去了,人类不是有种报恩的方式叫以身相许吗?你应该留下来报恩。”

古阳苦笑:“你家小姐身份高贵我可攀附不起。再说我还有事要做。”

“你说过好几次了你有朋友,有事情要做,到底有什么事情要做呢?人类寿命那么短,能做成什么事情?留在这里,你就可以长生不死,小姐会待你极好极好的,还有什么不满意?虽然移星小院冷清了些,可世上哪里不是这样呢?想通了的话,住在哪里又有什么分别?还是说,你已经成家了?还是心里早早有人了?”

古阳摇头:“沉蕴姑娘的救命之恩我理当报答。不过,我也有非走不可的理由。世上虽没什么地方容得下我,但总还是要去找找看的。躲在角落或许安全无忧,可缺了风风雨雨未免太过无趣了些。那样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十年,并不是不好,但既然走了出来,总要有走出来了的样子。”

阮姑娘不耐烦:“你说的我听不懂。我只知道,这里是出不去的。”

古阳想到那只小白狐,问道:“关于魔王的宝器,你知道些什么?”

阮姑娘瞪他一眼:“男人都是一样的!”

“什么?”古阳一头雾水。

阮姑娘伸出纤纤素手往古阳心口重重一戳,冷笑道:“别怪我没说,想抓你去不生不死地的可是只千年的老妖精,别看她模样好看,已经是个十足十的老妖婆了!”

古阳大吃一惊:“老妖精?抓我?那只狐狸吗?”

“对啊,你身上被人灌过什么灵光,气味很好闻。那只妖精是想吃了你吸你的阳气,你自己当心些吧。至于她要你去偷捋神刀,你可千万别想着尝试。那把刀是魔王的心头宝,再说了,魔王可是很讨厌人类的,你要是让他发现就小命难保了。”

阮姑娘说着打了个哈欠:“沉蕴身子不爽,害得我也精神不济。我们回去躺一会儿,你也走吧。”

“阮姑娘……”

“别对这把锁白费功夫了,要劈开它你还早了一万年!”

阮姑娘说着便匆匆回到小楼里去了。

古阳呆呆地重复念着她最后那句话“早了一万年!”

忽然间的福至心灵,他猛地转身往回跑,一路跑回屋里大喊:“披帛!”

婢女们剪纸剪累了正懒懒地打着盹,被他这一叫喊吓醒了精神。

“古……古公子,你怎么了?”

古阳问:“你们看见我那条披帛了吗?”

两个婢女面面相觑,半响才有一个怯怯地回答:“我看着有些脏了,洗好晾在院子里,不知怎么被风吹走了……”

“找不到?”古阳暗骂自己粗心,今日才发现披帛不知去向。

“有可能是被风吹到了……梅树那边的院墙外……”

古阳拍着脑袋喃喃道:“难怪是要引我往那里去!”

他匆匆又跑出门去。

两个婢女对视着眨眨眼,停顿一刻,忽然齐声喊道:“哎呀,那里不能出去啊!古公子!”

古阳没有听见她们的呼喊,因为还没等她们追到梅树林,他便已经跃上墙头,未等他看清墙外的景物,迎面而来的狂风便卷走了他的神智。

“古公子!”

等两个婢女气喘吁吁赶到时,除了整片洁白如雪的梅花不期观赏地静静绽放外,小院里空无一人。

呼啸而过的飓风虽被院墙挡住吹不进来分毫,却有阵阵无形的威势涌入,摇动了梅树,花瓣颤抖,欲止难止,像有一把梳子在树林间不停地来回梳理。

婢女瞠目结舌,委屈得快要留下泪来。

千万年的岁月悠长,不知多少不容于天地的妖怪被丢入不生不死地,从无一人可由那里逃脱出来。移星小院是阻挡他们的最后一道屏障。不少妖孽试图从院墙的那头翻越过来,都化作了这片梅树林肥沃的养料长埋地下,不留灰烟肌骨不存。千万年来,从院墙这头翻越出去的,还是如此急迫自愿的,今日所见乃属第一人。不是无知,就是无脑,可怎么看,这个清寡的公子都不该是这两种人里的任何一种。

不生不死地里囚禁的,都是些不能杀,或者杀不死,却又不能放生于世的妖孽。

风声像雷声般在耳边炸裂似的咆哮,每一条经脉都在挤压中撕扯疼痛。

古阳模模糊糊地想着,不生不死地和落花蹊一样,都是不容于世却又不得不存在的地方,唯有它们的存在,它们的藏污纳垢,才保全了世间爽朗乾坤,日白天青。

重重地砸上泥地的瞬间,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从前从未想过的事,他于母亲,原来也是如落花蹊于这世间一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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