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正四十二岁终于高中举人，那一年是大楚靖武十七年。
还记得，那一日放榜之时，试院之内桂花开得正盛，可榜前的秀才们却无一人有心情品赏花香，只顾将头颅埋入榜内，期盼寻得一行小字，自己能够榜上有名，鱼跃龙门，光耀门楣。
潘正站在人群末尾，细嗅桂花香。
这省城的桂花终究是有些过于艳了，闻着不如老家门前的那几株质朴爽人。自己已经连着参加了五届乡试，十五年来从一个意气风发的青年变作如今须发掺白的小老头，时间过得当真是快，潘正想着此次回去便将门前的桂花树好好拾掇拾掇，种花、饮酒、读书，兴许还能再逍遥快活个十五年。
榜前学子如同潘正前十五年间见着的一样，有榜上有名者如中癫狂，在试院中狂奔；有名落孙山者愤愤不平，直欲找考官理论；还有久试不第者恍然若失，一人呆立如丧考妣。
很快的，观榜的人群散去了一多半，潘正这才从桂花香里收回了神儿，往榜上望去。
解元，丁士成，果然人如其名，注定榜上有名啊！亚元，李伯均，伯均也是连试三届，老师总是说他的文章好，这次终于高中亚元，等会一定要让他去悦江楼请我喝上一杯。经魁田林亦，此人从未听说过，应该是初次乡试，年纪轻轻高中经魁，他日中得进士，恐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好好！
一直看到榜末，他终于瞧着一行小字。
运城，潘正。
潘正揉了揉眼，按住胸膛调顺了呼吸，再定睛望去，错不了了，榜尾之人正是自己。
潘正只觉得自己名字这简单的二字此刻变得如此陌生，过往数十年寒窗苦读的许多场景，受过的万般委屈走马灯似得一股涌入脑袋，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表达欣喜，只是立在榜前。
高中亚元的李伯均已经和另外几位榜上有名的友人寒暄互贺完毕，瞧见自己这位同窗好友呆立榜前不愿离去，心道老兄潘正这次怕又是白辛苦一场。他来到潘正身后，安慰道：“老兄莫要伤心，这次的题偏了些，以你的才学文章，下一次定能高中！”
潘正转过身来，李伯均瞧见老友面目惨白，竟无一丝血色，大吃一惊。
潘正指向榜末，喃喃说道：“伯均，我中了，我真的中了！”
还未等李伯均细细观榜，潘正已将他拦腰抱住，几欲抱起，李伯均连忙挣脱，尴尬笑道：“恭喜老兄了，试院里的考官们都看着呢，不要丢了斯文！”
当晚潘正与李伯均等几位同榜有交的好友在悦江楼大醉一场，什么老家门前的桂花树，早已被抛之九霄云外。
三月之后，潘正领了固西县县令的位子，走马上任，成为了一方父母官。
上任不足月余，潘正已经从高中举人的万分欢喜中缓过劲来，对着眼下的工作犯起了愁。
固西地处大楚西端，与西边梁国地界相距不过百里，因此得名。
固西县并不富庶，潘正也明白自己并非名门世家出生，朝中也无显赫的靠山，好地方的差事自然落不到自己头上，好在他也没有什么捞油水的念想，能有一官半职在身已是满意至极。
只是这固西距离楚、梁边境实在太近，两国间被通缉的流寇匪徒时常经固西越入他国，因此自己刚刚上任月余，已经发生数起匪盗伤人的案件，凭着固西县衙里那十几个面有菜色、武艺不济的衙役，想要保固西一方太平，实在是捉襟见肘。
好在固西当地有一个财主富户李顺才，平日里在两国间做一些通商买卖，手下豢养了几十个伙计家丁，这些人走南闯北，刀棍精熟，因此潘正亲自登门拜访，想让这李顺才手下在县内协助官府驱逐匪盗，并出言暗示李顺才他生意之事只要不触犯王法，一些肮脏龌龊自己这位父母官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李顺才见县令亲临，况且自己想要安享富贵本就要固西平安无事，因此满心答应。接下来数年，靠着李顺才的家丁伙计协助，固西县虽然不甚太平，但并未发生什么匪盗杀人的惨案。
也是这几年间，李顺才和他手下的家丁横行乡里，平日里对他人财产巧取豪夺，荒年囤积米粮高价售于百姓，固西县民皆苦不堪言，但李顺才并未害人性命，加之潘正有求于他，所以只能好言劝诫，李顺才每次都是满口答应，事后仍是我行我素，潘正无可奈何。
刚开始，县民们还来县衙告李顺才的状，但大家见几次三番李顺才都平安无事，方知自己这位父母官和李顺才是一丘之貉，渐渐地固西县民对潘正也颇有微词。
潘正有苦难言，为官之难，此时方知。李顺才平日里贿赂他钱财细软，潘正分文不取，只能由此安慰自己并非是个贪官、坏官。
来固西县为官五年之时，一日深夜，衙役来报，李顺才的管家来请潘正去府上议事，潘正此时已经睡下，心中自然不悦，自己好歹是个朝廷官员，他一个商人怎敢如此呼来唤去，当下出声斥责说道等天亮再说，但管家反复陈述李顺才真的是有要事请潘正拿主意，并已在县衙外备好轿子。潘正担心事关县内治安，就换了便服跟着管家去了。
来到李府，只见大半夜的府上竟然还是灯火通明，家丁们俱着劲装打扮，手持刀棒，似在防御仇敌。
潘正看了心中更加担忧，难道是有成伙的匪徒进了固西县？
李顺才站在厅堂左右踱步，心中焦虑面露于色，手持茶碗的一双手也是抖动不已，此时见到管家终于将潘正请到，三步并作两步慌忙上前握住潘正双手说道：“请潘大人救我性命！”
潘正忙问道：“是固西来了匪盗？”
李顺才答道：“非也，是来了比匪盗还要棘手的人物！”
原来，半月之前李顺才做五十大寿，他这样的富家大户做寿自然要请一些吹响班子来府上庆贺，这吹响班子中有一歌女，容貌清丽，十指纤纤拨弄琵琶，一曲《浣溪沙》也拨乱了李顺才的心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