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张脸,当真是生得好看极了。
平日里不说话、不凶人的时候,清贵又冷隽,如高山崖雪,令人心折。
这样的人,倘若没有那些恶名,恐怕邺都城里会有不少人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
不,这样想也不对。
先夫人江氏,便是明知他“劣迹斑斑”,也仍然心甘情愿嫁给他的,就是不知是瞧上了他哪一点。
想起江氏,再想起他方才那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举动,她忽然有些不痛快。
容因垂眸,再去看这张十分会勾人的脸,怎么看怎么觉得不爽。
于是恶狠狠瞪了他一眼。
老男人,花样就是多。
躺下,睡觉。
容因翻过身,愤愤地扯过锦被,一下将被子抢走了大半。
躺下没过多久,容因渐渐觉得难受起来。
应该是方才用饭时,吃得又快又急,胃里受不住,眼下翻涌起来。
痛意一阵比一阵明显,怕吵醒身边人,小姑娘努力忍着,不敢动弹,亦不敢出声。
痛得实在是厉害,贝齿便死死咬住下唇,将那些痛呼又尽数咽了回去。
祁昼明却还是醒了。
若不是今日实在疲累,他只会醒得更早。
平日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容因稍有动静,他便惊醒。
醒来时往往眼底一片骇人的杀意,需要缓上片刻,才能反应过来,身边睡着的,是他新娶回来的小夫人。
察觉容因的异样,他迅速翻身下床,摸过放在一旁的火折子,点着床边那盏壶形灯。
一入眼,小姑娘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薄纸,额角都是冷汗,沾湿了鬓发,丝丝缕缕地贴在颊边。
饱满的唇瓣上遍布着细密的齿痕,最严重处已渗出丝丝血迹。羸弱又可怜。
她似乎痛得意识有些模糊了,平日里清凌凌的眸子显得呆滞。
见他俯身看过来,有些茫然。
祁昼明险些被她气笑。
若是他没醒,她就打算这么捱上一夜?
究竟是谁教得她这么能逞强?
他转身准备出去叫人去请郎中。
还没迈动步子,衣袖忽然被人从身后扯住。
那力道很轻,若不是他敏锐,恐怕根本察觉不出。
男人无奈地又回转过身来,没好气地道:“我去给你叫郎中,疼得这么厉害,还想硬扛,不想活了?”
不知是又被他吓着了,还是疼得太过厉害。
小姑娘伸出青葱般的小指,悄然勾上他的,泪眼婆娑地望向他,带着哭腔,娇声娇气地说:“祁昼明,我难受,别走……”
她一边说着,一颗接一颗地往下掉着小珍珠。
只这一声,他瞬间没了脾气。
能怎么办,他才说不能凶,要宠着。
那便只能宠着。
轻叹一声,男人在她身边坐下,温声诱哄:“听话,把手松开,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好不好?”
他思索片刻,补充道:“若你乖乖听话,待你病好,便带你出去玩,如何?”
实则这是祁昼明一早便打算好的。
他一早听秋嬷嬷说,祖母中毒那日,多亏她临危不乱,于一片焦头烂额中镇定地指挥他们这些人去请郎中、准备解毒汤药。
他理应酬谢她一番。
但此刻又临时拿出来当作诱哄她的条件,一举两得,不可谓不狡诈。
谁知似乎是感受到了他从未有过的纵容,容因十分不给面子地摇了摇头:“不要……”
祁昼明蹙眉,头一次觉得小姑娘这么难对付,有些头疼。
看一眼她额头上越来越多的冷汗,他舌根轻抵了下,狠心要将那根被她勾住的手指抽出来。
明明疼成这样,可也不知她哪儿来的力气,竟然攥得牢牢的。
他一用力,小姑娘像被触动了什么开关,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哭得伤心欲绝。
那架势,像死了丈夫的新寡。
他还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
祁昼明看一眼房门的方向,再看一眼床上正哭天抢地的容因,最终还是无奈妥协,翻身上床,动作迅速又小心地将小姑娘一把捞进怀里,让她倚靠在自己身上。
他先是拿帕子替她揩去了额上的冷汗,又尽可能语气温柔地问她:“你同我说一说,究竟是哪里不舒服?”
她迷蒙着一双眼,委屈巴巴地道:“肚子。”
顿了顿,又有些不确定地道:“又好像是胃。”
不知为何,她生了病,整个人都变得娇气起来,心智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孩童时候,就连说话的口气都像。
稚拙得可怜。
祁昼明哭笑不得。
见他不答话,她窝在他怀里,仰头看他,眼珠儿黑白分明,纯澈可爱。
似乎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又像是在奇怪他为何不回答。
他唇边溢出一点笑意,回道:“好,那便都替我们因因揉一揉。”
若有旁人在,恐怕要被他这般语气惊掉下巴。
说着,他将原本放在被子轻轻按住,防止她乱动的手拿进来。
小姑娘身上也出了一层薄汗,但整个人依旧是香香的,因此并不让人觉得难受。
带着些微凉意的大手灵巧地从她衣摆下缘钻进去,顺着纤腰一路向内,最终落在她柔软的小腹上。
“这里?”
“唔”,小姑娘迟疑一下,摇摇头。
手微微右移,他问:“是这儿?”
这次她头摇得果断。
他剑眉微蹙,又问了几次,却始终找不准位置。
容因似是等得不耐烦了,藏在被子里的手准确地握上他的,带着他的手一路往上。
原来是胃在痛。
感受到掌心下方小姑娘的胃微微凸着,有些鼓胀,祁昼明反倒松了一口气。
还好,应当只是吃撑了。
不是他担忧的肠痈之类。
找对了位置,他开始力道轻缓地替她按揉起来。
小半个时辰过去,容因渐渐舒服地眯起眼,窝在他怀里,像只慵懒又娇气的猫儿,沉沉睡去。
又等了一炷香,见她睡得依旧香甜,祁昼明少见地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忽然想起自己当初去崔家求娶她的初衷。
祁昼明低头看一眼怀里睡着后一脸娇憨的少女,再想想她这些日子的性情举止,怎么都与传言中那个温婉娴静的崔三姑娘沾不上边。
倒是善良淳孝这一点,还算没什么出入。
他伸出手,替她理了理额前的碎发。
温婉娴静也没什么好的,没意思。
倒不如现在这样来得有趣些。
--------------------
寅时五刻, 天刚刚放亮,更鼓五响,城门郎奉钥而至, 青绮门东西二门洞开。
乔五按昨日约定好的时辰, 最早一批出城, 等在城门口。
然而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祁昼明人影。
城门口推着车子来卖东陵瓜的老伯一早便注意到这个长相俊秀的青年, 见他倚在城垣下站了许久,时不时往城门里头张望一眼, 一瞧便知是在等什么人。
暑气渐上, 买瓜的人又散去一拨, 老伯热心肠地从筐里掏出一个瓜来,就手擦净,走到他身边:“来, 小兄弟, 给你个瓜吃。”
乔五诧异抬眸, 看着老人家手里那个干净圆胖的瓜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自从入了永清殿, 他便再没被旁人这样关照过。
平日里在街上遇见他们这些人,百姓皆避之不及。
见他迟迟不接, 那老伯脸上露出窘迫, 却还是笑着解释:“俺自家地里种的,你别嫌弃。”
“这……多谢您嘞。”乔五迟疑了一下, 但很快便爽快地接过老伯手里的瓜。
一拿到手, 便狠狠咬了一口。
汁水饱满, 清脆甘甜。
乔五抬眸, 一边伸手冲他比出拇指, 一边笑得眼不见牙:“嗯, 好吃,这瓜真甜。”
“哎,客气啥,就一个瓜,不值啥钱”,老伯摆摆手,脸上却露出满足的笑容。
“那啥,小兄弟,你慢慢等,别着急哈”,说着,他伸手一指自己的瓜摊,“我先过去看摊儿。”
“哎哎,好嘞,您忙。”乔五笑着连连点头。
那老伯一走,他脸上的笑容一点一点地落下来,望着他瘦削矮小的背影许久,又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青色衣衫,神色复杂。
他今日,没穿殿中人公干时所穿的那身螭虎服,腰间也并未佩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