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敛眸自嘲一笑:“后来便没机会叫了。”
容因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劝慰。
她平日里那些撒娇卖乖的小手段,此刻都显得那样无用。
他低垂着头,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似是在自言自语:“五年,阿姮已经走了五年。”
这五年里,每到这一日,他便无法安睡。
心脏像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
他只能靠酒来勉强麻痹痛意。
否则,只怕他会忍不住杀人,
会不管不顾地冲去替她报仇。
漆黑的夜幕里,容因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心口却一阵阵的揪痛。
但“五年”这个敏感的数字,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犹豫良久,容因终究忍不住道:“那懿哥儿……”
祁昼明唇角掀起凉凉的弧度:“是,是阿姮的孩子。我并非他父亲。”
他深深凝向她,似乎知道她会问些什么:“至于江氏,她与江家一个侍卫情投意合,自知为父母宗族所不容,便求到我面前,我应允了。于是假意成婚,再让她伺机假死,与那侍卫远走高飞。”
令人难以置信的隐秘接二连三地被摊开在她满前。
容因恍惚间像被人拿着柄木槌敲了下,头脑昏昏,怔怔发蒙。
她从没想过这个可能——
原来江氏并非懿哥儿的母亲,亡故的人也不是她;原来她与祁昼明并无瓜葛,充其量不过是祁昼明急人之困,成人之美,助一对有情人结为眷侣。
这些真相于她而言,无异于惊天巨雷在耳边炸响。
花了许久功夫,容因才渐渐从巨大的震惊中醒过神来。
可先前的迷雾刚被拨开,她却又被新的困惑所笼罩。
祁昼明并非爱管闲事之人,江氏一个世家大族的闺秀,按理说应当与他毫无交集才是。且那时的祁昼明,恶名已然传遍邺都,一般人都不会想到要向他求助。
除非,他还有所隐藏,他与江氏之间的关系,并不像他口中所说的那样轻描淡写。
再者,祁家不是什么规矩严苛的人家,即便阿姮是女儿家,依祁昼明的行事作风和他如今的悲痛来看,理应将她的牌位供奉在家中祠堂才是。
可祠堂里并无她的灵位。
千里迢迢供奉去灵台观,会是出于什么原因?
向所有人包括祖母在内,隐瞒祁承懿的身世,将他冒认到自己名下,又是何故?
还有他对懿哥儿的态度。
先前她始终认定,他是因为江氏难产丢了性命,才对懿哥儿心生怨气,十分冷淡,可如今既然不是,懿哥儿又是他十分疼爱的胞妹的遗孤,那他究竟为何对他不理不睬?
她抿了抿唇,喉咙酸涩,艰难地开口:“那……为何要对外宣称,懿哥儿是江氏的孩子?懿哥儿的身世,有什么问题吗?”
祁昼明黑沉沉的眸子望进她眼底,却并未作声。
他就知道,她会问到这一层。
这也正是他先前迟迟不肯同她说这些的原因。
若不是他今日喝得有些多了,方才这些,他不会向她吐露半个字。
他伸手拿过一缕她的乌发放在手中。
平日里缎子似的乌发湿哒哒地粘成一绺,有些冰人。
他道:“时候不早了。你淋了雨,我们回去吧。”
眼底似乎藏着一抹歉疚。
他的错。
害她陪他一起淋雨。
方才该听她的,先进去让她换身干净的衣裳。
容因便知,他不肯说。
满腹的疑惑再次被她压在心底。
无妨,知道江氏与他并无瓜葛,他也不像传言中那样对江氏用情至深,于她而言,便已是再重要不过的好消息了。
至于剩下的,她可以等。
她相信等他愿意说的那一日,不用她问,他也会主动告知于她
就像今日这样。
只是——
眼前闪过祁承懿那张软乎乎的小脸和他脸上同祁昼明如出一辙的倨傲神情。
容因心口一窒。
那孩子的生父,是否尚在人世?
若有朝一日让他知道,自己不光已经没有了母亲,就连向来仰慕的父亲,也并非他的生父。
未免也太过残忍了些。
见她迟迟不肯站起身,祁昼明俯身牵过她的手,将她从地上拽起来。
却突然听见她小声问:“祁昼明,我不知道懿哥儿的生父是否尚在人世。倘若他也已亡故的话,你能不能一直像现在这样,做他的父亲?”
顿了顿,她又补充道:“我是说,不告知他自己的身世,就像现在这样,仍旧认你做父亲,好不好?”
祁昼明闻言,眼底划过一抹幽暗。
漆黑的瞳仁愈发阴翳。
他迟迟不答。
容因才恍然回神。
是了,她只想着能尽量让那孩子少些伤心,可是却忘了,若是这样,懿哥儿恐怕此生都无法知道阿姮才是他的生母。
对于阿姮来说,亦不公平。
她垂眸,讪讪道:“抱歉,是我思虑不周,你就当什么都没有听见。”
祁昼明欲言又止。
最终却只是握着她的手,沉默地推开房门,推着她的脊背将人送进屋内:“时辰不早了,我去叫人烧水,你先找块方巾将头上擦干,仔细得了风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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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睡起来, 容因坐在镜前重新梳妆。
碧绡只用螺子黛替她重新染了眉,画了花钿,脸上仍未敷粉, 因此颊边尚还带着方才那一觉留下的微微酡红。
桃腮粉面, 俏丽可人。
替她簪上最后一支步摇, 碧绡眉眼噙笑,问:“夫人今日想穿哪件衣裳出门?”
“就前日铺子里刚送来的那件水绿色的团花袄裙吧。”
明日是仲秋, 前几日下过那场雨后,一下子便冷了下来。
容因便命人去订做了新的秋装。
不光她自己, 也没漏下太夫人、祁昼明、小奶团子和碧绡那份。
祁承懿生辰时, 容因托钟灵寻了那块玉石给他做生辰礼。
故而今日她租了一整条画舫, 邀钟灵一同游湖,以作酬谢。
邺水两岸素来热闹,平日里乘画舫游湖的达官贵人们络绎不绝, 蔚然成观。
容因一向喜静, 自然想不到去凑这样的热闹。
主意是钟灵出的。
说是婚事不顺, 要散散心。
可容因瞧着她倒不像是个需要散心的, 整日里吃喝玩乐一样不落,比沈世子那个主动提出退婚的人过得还要自在。
前几日她试探着问了下。
小姑娘当时正手里抓着一块红烧蹄髈啃得正香, 听见她问, 停下咀嚼地动作努着小嘴道:“从小一起长大的竹马却要与我退婚,遇上这样的伤心事, 我本就够惨了。若是还要整日茶饭不思、哭哭啼啼, 那岂不是更惨?”
容因闻言, 先是一脸诧异地盯着她, 而后又笑。
她自认做不到钟灵这般豁达。
这姑娘当真是有一颗极为强大的心脏。
每每都能让她收获意外之喜。
容因同她约定好, 直接在梨花渡会面, 一同登船。
明日是仲秋,今日月亮就已十分圆亮,似一面高悬的银盘。
街上也比平日热闹许多。
刑二话多,见今日容因心情不错,又知道她素来待人宽和,一路上一直絮絮叨叨个没完。
容因和碧绡坐在车厢里听着,时不时同他搭几句话。
马车从十字巷口拐出,驶进虹桥大街。
变故陡生。
嘶鸣之声骤起,刑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车厢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向后倾倒。
一阵天翻地覆。
容因下意识用双臂撑住车壁,但无异于螳臂当车,仍旧不受控制地往一旁栽去。
马惊了。
刑二死死攥住手中缰绳,粗粝的麻绳深深勒进宽大的手掌。
划破皮肉,印出深深的血痕。
刑二咬紧牙关,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额角青筋暴起,脸上因为用力而充血涨红。
掌心钻心地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