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青年眸光死死攫住他,凶戾的眼神仿佛一匹随时扑上来撕碎他喉咙的恶狼。
即使是黔国公这样见惯风浪的人,也忍不住心下战栗。
祁昼明半边脸浸在殷红的血色里,唇边挂着邪笑,森森一笑,满口白牙。
剑尖直指他眉心。
他已杀了太多人。
那剑在砍过太多人骨后,剑身遍布细小缺口,光芒黯淡,隐隐发污。
被凉风吹冷的血顺着银白的刃滴滴坠落。
仿佛落石砸在黔国公心头。
令他几欲崩溃。
他脸侧肌肉鼓动,额角青筋狂跳,声嘶力竭地嘶吼:“祁昼明,我与你素无怨仇,你何至于紧咬住我不放?”
他自认时至今日,他唯一错误的决定便只有那夜安排的刺杀和设计掳走他的夫人。
可他不相信祁昼明会单单为了这两件事,赔上全部身家性命,调派私兵,无诏公然杀戮权贵公卿。
更遑论他是曹思诲,是太后亲侄,皇后兄长,是这大邺最为显赫的皇亲。
今日若杀了他,他休想再全身而退。
太后,皇后,朝中重臣,无一不会向陛下施压。
即便他祁昼明是天子最趁手的那把刀,也会在重重重压下不得不催折,化为齑粉。
可他远比曹宣更清醒,更镇定。
面对眼前疯狗一样的青年,从头至尾,没有生出半点威胁的念头。
因为他无比清楚地知道——
在生死面前,其他任何东西都只是个屁。
“无冤无仇?”
祁昼明慢悠悠开口,将这四个字放在口中反复咀嚼。
眼中猩红如潮水般漫上来。
“也是”,他低头哂笑一声,乌发垂落,挡住半边侧脸,“国公贵人多忘事,想必已不记得了。那我便提醒提醒您。”
“十四年前,您任两淮盐运使,在任期间却发生了一件官员与盐商勾结,私贩盐引的大案,震动朝堂。可谁知等此案了结,您却一路高升,干干净净地从这桩事里摘了出去,没受半点牵连,所有人似乎一夜之间都忘了您曾经盐运使的身份。”
“他们忘了实属正常,但难道您也忘了,这些都是因为什么么?”
黔国公双目遽然圆睁,死死盯着祁昼明,撞鬼一般。
干瘪的手抖如筛糠。
“你,你,你是……”
月夜中,孤冷的寒光在他面上飘忽闪烁。
面色诡谲,仿佛地府勾魂的冥使。
黔国公竟从他这张过于昳丽的面容中寻觅到了几分故人的影子。
如坠冰窖。
“祁昼明”,他喃喃道,“你姓祁,你姓祁……”
“是啊,我姓祁。与当年被你诬告陷害,做了你替罪羊的司盐都尉祁文昶,姓的是同一个祁。不知这个答案,国公大人可还满意?”
“当年你左右逢源,加之要替深宫之中的太后和皇后敛财,不惜铤而走险,利用职权之便贩运私盐。却被我父察觉,可他的折子还未递上御桌,便被你知晓。你为永绝后患,反手便将此事扣在了我父亲头上,害我祁家家破人亡!”
“国公大人”,他不无讽刺地嗤笑一声,眼底的轻蔑有如实质,“当年你做下这些时,可曾想过自己会有今日?”
“你,你怎么会……”,黔国公双唇颤抖不止,望向他的目光中满是恐惧。
他面前站着的,分明是从地狱里爬出来向他勾魂索命的恶鬼!
“怎么会还活着?”祁昼明轻笑一声,眼神阴鸷,“自然是因为,要留着这条命,来杀你啊。”
“放心,不止是你,还有你的夫人,儿孙……等我送你上路,他们很快便能来陪你了。”
黔国公手段狠辣,向来斩草必定除根。
抄家那日,他买通刑部右侍郎许绰,叫他将祁家所有成年男女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母亲于一片混乱之中,想要保住他和祖母还有阿姮的性命,拼命将他们送走。
却被许绰当着他的面,一剑穿心。
可好在曹思诲谨慎,怕祁家人一夜死绝,惹来皇帝猜疑。
留住了他与阿姮、祖母的性命,等候皇帝发落。
最终,阿姮被送入教坊司,他与祖母被判流徙。
从此天各一方。
不过好在,许绰也死啦。
被他以贪污渎职,私放死囚之名检举。
皇帝震怒,判其腰斩。
如今这世上,他剩下的唯一一个死敌,便是曹思诲。
所以今日,不死不休。
“怕了?”冰冷的剑身贴上黔国公脸侧,来回摩挲,刺骨的寒意激得他汗毛倒竖,带起一身鸡皮疙瘩。
“你该怕!”
祁昼明粗重地喘息,胸口剧烈起伏。
滔天恨意誓要毁天灭,在他胸膛中奔涌、怒号,急于寻找一个出口,撞得他五脏六腑生疼。
十四年前那场雨似乎一直下到了今日,那些混着血水的雨,早已将他浑身上下每一寸血肉都浸透,如附骨之蛆,如影随形。
“我祁家上下一十三口,我祖父、父母、叔伯和婶娘都惨死在你的阴毒的谋算之下,你就该日日夜夜不得安宁,永生永世身处炼狱!”
幢幢灯影在寒风中摇晃,明明灭灭的光足以让人看清眼前的光景。
容因忍着胸腔锥心的疼,大颗大颗的泪从眼眶中坠落,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张张口,想唤一声他的名字,想冲上去抱一抱他,却又怕扰乱他的心神。
他说他有非做不可的理由。
但她竟从没想过。
原来那是用至亲性命堆积如山的血海深仇。
为何说是出身乡野,却一家老小皆气度不凡。
为何祖母明明喜爱热闹,却始终固守佛堂,避而不出。
为何祁昼明不图名不图利,对皇帝也算不上忠心耿耿,却依旧愿意不顾生死。
为何他对曹家一直虎视眈眈,对中宫皇后毫无敬畏。
曾经她困惑的这些,突然之间都有了答案。
许是她目光太过灼热,祁昼明忽然似有所觉般回头。
那双血红的眸子太过骇人,她本该害怕,却不知为何,没有生出半点惧意。
祁昼明转过头的刹那,便见他的小夫人穿了件月白披风,在一片尸山血海中,像一朵素净的白梅,格格不入。
握剑的手紧了紧,他忽然有些无措,下意识想要躲开她的视线。
还是被看见了。
他如今这副模样,一定很是难看吧。
满身血污,玄裳被浸透。
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是他闻惯了的,此刻却突然刺鼻起来。
胃里突然翻涌。
祁昼明近乎厌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几欲作呕。
除了他的小夫人,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让他厌恶至极。
包括他自己。
他张了张口,想同她说——
别看我。
可却突然遥遥望见他的小夫人扯起嘴角,泪眼婆娑地对他扬起笑。
灼灼熠熠,粲如春华。
她无声地开口,说:“去吧。”
去讨回这世间欠你的公道。
去平息至亲怨怒的亡魂。
去把被困在十四年前那场梦魇中的自己,救回来。
祁昼明恍若被人隔空敲了一闷棍。
锥心刺骨,头痛欲裂。
四肢百骸都仿佛被人撕扯般地疼。
良久,他突然疯疯癫癫地笑起来。
怎么会。
她怎么会这么好。
他的小夫人。
仅凭他一面之词,便敢信他。
便信他至此。
曹思诲却仿佛从他片刻的迟疑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急切地嘶声大叫:“祁昼明,你不在乎自己的性命,难道不在乎你夫人的性命吗?为了救她,你可是连那么重要的人证都肯拿来换!”
“你要知道,今日你一旦屠戮我满门,你祁家所有人都要受你牵连,一个也跑不了!”
祁昼明侧目,古怪地觑着他。
曾经雄心满怀的头狼已在多年的安逸中磨平了锐气。
不知是否作恶太多,行至人生暮途,竟也信起了佛道之说。只是此刻,身上那身藏蓝的道袍崩溅上斑斑血迹,与仙风道骨半点不沾。
如今的他,倒像一只苟延残喘的病犬,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
竟企图用如此拙劣的方式,将他吓退。
“呵。”
祁昼明眨眨眼,露出一点不合时宜的诚恳。
他说——
不劳费心。
寒光遽然闪烁。
空气中响起令人头皮胀麻的伐骨之声——
滚烫的血溅上他昳丽的面容。
人头滚落。
黔国公至死,仍双目圆睁。
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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