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祁昼明所说分毫不差。
如此微小的细节,就连他当初命人追查此事时都忽略过去了,倘若不是确实知晓实情,祁昼明又怎会知道得如此细致?
更何况,但凡谎言皆有漏洞。
可从这封血书里,他却找不出丝毫漏洞。
夤夜,本该一片沉寂的明光宫却华灯煌煌,辉光明亮。
太后这几日心绪不佳,寝食难安,皇后为宽慰开解,索性从长乐宫搬至明光宫偏殿暂住。
此刻姑侄二人一起在太后寝殿叙话,宫女都被挥退。
皇后眉眼间写满燥郁,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
“姑母,如今该怎么办?陛下今日那道旨意,分明是铁了心要清算曹家,到时,咱们该如何自处?您是陛下生母,料想即便闹得再难看,他也不会动您分毫。可陛下素来对我半点情谊也无,我……”
“瞧你这点出息”,太后觑着眼前一袭华美宫装的妇人,眼底暗藏轻蔑。
她这侄女半点不像曹家人。
蠢笨至极。
在这宫里待了二十多年,却始终没有长进。
若不是兄长只她这个嫡女,怎么也轮不到她入宫为后。
见她被自己斥的瑟缩了下,太后又缓和些脸色道:“无妨,只要不查到瑞王那事上,其余事便都可推脱到诲儿身上。你我不过是深宫中的妇人,前朝之事又怎会与咱们扯上瓜葛?”
“只是可惜”,她幽幽叹息,“若一旦被查出来,诲儿的清名,便再难保了……”
聪明了一辈子,她今日竟也干起了糊涂事。
她虽面上不显,但心底也有些懊恼。
今日不该同皇帝撕破脸,将他逼得这般紧。
可曹家满门惨死和皇帝不温不火的态度属实让她再难镇定从容。
再者,这些年强势惯了,她已习惯了皇帝在她面前处处迁就,却忘了今时不同往日,没了曹家,皇帝对她的敬畏自然也少了几分。
皇后定了定神,可忽然想起什么,神色又变得不安。
她犹豫了下,终究开口:“那太子……”,
“太子?”太后冷笑一声,未置可否。
皇后心尖一颤,不敢再问。
转而询问起另一件事:“姑母方才说,若不查到瑞王谋逆一事,便可尽数推到兄长身上。可……若查到了呢?”
灯花哔剥作响,殿内极静,以至于她能清晰地听见自己胸口一下下的心跳。
太后深深看她一眼,犀利的双眸微眯。
良久,她幽幽道:“那便只能让你的好皇儿,做这个皇帝了。”
曹家人皆已不在,她不在意皇帝是谁来做。太子登基固然很好,可若换作康王,左右也是她的孙儿,想必她过得也不会差。
可倘若瑞王一事被捅了出来,依皇帝对那对母子的在意,只怕她日后,将再无宁日。
私盐案重审当日。
十几日来始终不见踪影的乔五终于回了府。
容因这才知道,原来他是奉命去保护那夜险些被曹宣击杀的那名证人以及取那人偷偷藏匿的证据。
后来皇帝下旨重审此案,他便将人证和物证以及这些年搜集到的所有有关曹家的罪证,一并交于了周明宴。
取完证据赶回邺都的路上,听见百姓言传,乔五才终于醒悟,原来那夜大人突然吩咐他去办此事是为了将他支开。
谁知却误打误撞,后来竟派上了用场。
他与大理寺卿沈亥和禁军统领周明宴都素不相识。
只是却隐约知晓昭宁公主与周明宴关系匪浅。
而昭宁公主,没有理由害大人。
思来想去,他最终决定赌一把。
幸而,他赌赢了。
周明宴不是太后的人。
大理寺开审当日,恰逢容因可以拆掉两臂的夹板。
李炳替她取下夹板时,一脸严肃地叮嘱:“夫人两肩脱臼时没能及时处理,甚至还受到外力,二次损伤,切不可疏忽大意。定要注意保暖,时时按揉热敷,否则恐留下旧伤。”
容因点点头,心思却早已飞去了别处。
今日她原本要去大理寺。
可后来思虑再三,决定还是等一等。
若她贸然前去听审,恐会让他分神。
她不去,今日大理寺外想必也会围满看热闹的百姓。
消息自会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回来。
皇帝被太后那日的诛心之言刺激。
沈亥前去征询时,他大手一挥,瓮声瓮气地说,太后不是要公道吗?那便光明正大地审,叫这天下人都看着,看看她还有何话要说。
于是,这场人人瞩目的大案,就此便转为了公开审理。
作为主审官的沈亥却没有因此而多出几分压力。
只因皇帝话里的偏向再明显不过。
沈亥心中已了然——
不知究竟是信任祁昼明的成分多,还是与太后斗气的成分多,但终究,皇帝心底盼着的是祁昼明赢。
祁昼明被带到堂上时,一路闲庭信步,脊背挺直,神色散漫。
身后的禁军忌惮于他往日的“威名”,不敢催促,看得沈亥不由皱了皱眉。
先审盐引案。
觑一眼被带上来的人证,祁昼明便知,为祁家平反,已板上钉钉。
那人本是曹家旧仆,从曹思诲还是一个小小户曹时便跟随侍奉他左右。
他为人警觉,又十分惜命,曹思诲发现祁文昶上奏的折子那日起,他便知他定会有所动作。
而待此事一了,自己作为知道内情之人,只有死路一条。
于是从那天起,他便开始小心筹划假死脱身之事。
此人也是心狠。
他有一双生兄弟,为让曹思诲相信他确实已死,竟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以假乱真。
从此改名换姓,顶替他兄长的身份在这世间行走。
堪称天衣无缝。
起初就连祁昼明都瞒过了。
这样一个为活命可以不择手段之人。
曹思诲尚且活着的时候他还有几分忌惮,不肯吐露,可如今曹思诲已死,加之祁昼明允诺保他性命,他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于是,这场会审,竟远比沈亥想象中的,还要顺利。
有曹家旧仆指认,再有当年曹思诲与那些盐商私下会面的时间,地点以及涉事盐商名单。
证据凿凿,确认无误。
除此之外,沈亥果然摸透了皇帝心思。
凭着从乔五那里得来的证据,再多番查证,将曹家父子中饱私囊、结党营私、侵占良田和私放印子钱的罪名尽数坐实。
最终,沈亥列数黔国公父子种种罪名,并将祁昼明的罪名定为“越职行事”时,祁昼明本以为身后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会怨声载道,啧有烦言。
却没想到,传进他耳中的尽是一些他从未料想过的声音。
“没想到祁大人平日里凶神恶煞的,身世境遇竟如此悲惨,也是个可怜人啊。”
“哼,你们都说祁大人手段残忍,我却一直不这么觉得。不如此,怎么才能震慑这些为非作歹、整日搜刮民脂民膏的大奸臣?”
“是啊,别的不说,就说这份杀贪官的魄力,是多少人都比不上的。”
“我也觉得是。祁大人虽说是为了报家仇,但能杀了曹家父子,怎么说也算为民除害了。”
他怔忡着立在原地许久,几乎有些不能反应过来,他们口中那一声声“祁大人”,说的是他。
良久,他忽然垂头,青丝散落在颊边,低低而笑。
从前这些人叫他“疯狗”,叫他“活阎王”,叫他“煞神”。
他听惯了。
此刻听他们带着敬、带着怜,口口声声地称呼他“祁大人”,他竟反倒不习惯。
他怔忡间,沈亥不知何时已走到了他身后,清冷的眸光掠过外面那些神色各异的面孔,淡声道:“百姓痛恶你杀人,是因为他们从前并不知你杀的都是什么人,是否该杀。毕竟贪腐于无形,那些贪官污吏不是亲自从百姓手中抢走一袋米,而是偷偷拿走他们交的一年税,他们反倒不觉。”
“可如今,你杀的是曹家人。曹家父子二人,这些年仗着圣恩,为非作歹,让许多人家破人亡,无家可归。这些于他们而言,是切肤之痛,自然不同。”
顿了顿,他满含深意地侧眸凝他一眼:“祁昼明,望你好自为之。”
祁昼明嗤笑一声,才要骂他装腔作势。
却忽然听见人群响起一个与众不同的称呼。
“祁昼明。”
熟悉而轻柔的声音在周遭嘈杂的议论声中显得有些微弱,可却仿佛有某种魔力,透过人群直直传入他耳中。
他倏然抬头。
漂亮的小夫人身穿一袭鹅黄衣裙,眉眼含笑地站在人群中,顾盼盈盈地望向他。
像冬末绽开的第一朵迎春,郁郁芊芊,生意盎然。
他眼底的郁结瞬间化成温柔水色,看着她穿过人群,站定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