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姨娘身份尴尬,只给她赐了些薄产和一处别院,如此一来,即便将来柳氏百般刁难,她与铮哥儿也有了安身立命之所。
唯独崔泓夫妇,什么好处也没捞着。
柳氏还好,毕竟嫡母与庶子女从来就鲜有亲近的,可崔泓这个生父,每日听着同僚对他的恭维和贺喜,再想想连自己的妾室都得了益,自己这个父亲却全然被撇作了外人,心中自然不满。
加之康王事败被贬为庶人,崔容萱受了牵连,不得已出家做了姑子,容因从头到尾都不曾替她说项,就更是忍不住迁怒。
他性古板迂腐,虽知道情势早与以往大不相同,却还想着自己终归是她老子,非要让容因回府低声下气作出一副恭顺的样子平息他怒火才行。
谁知,容因根本不曾记起还有他这号人物。
年前小年夜,她回崔家探望老太太,姨娘和铮哥儿,照旧连见都没去见他一面。
崔泓被臊得面皮生疼。
如今却求上门来,是为了崔容萱。
年后崔泓夫妻俩私下悄悄去寺里看了她一眼,谁知却被她哭天抹泪地哭求,带她回家去,离开那个鬼地方。
崔泓虽心疼伤感,也只是劝慰一番,谁承想柳氏爱女亲切,回府便拼命般地与他闹开。
要他来寻容因,免了崔容萱的罪责。
容因听完他来意,淡淡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她长睫微敛,纤长白皙的雪颈微微弯折,勾勒出柔美的弧度,眸光落在怀中那只精巧的鎏银飞花袖炉上头,似在思量。
片刻后,她忽而抬起头,冲他展颜一笑。
崔泓眼底露出喜色。
然而尚未维持多久,便听她淡淡道:“不成。”
崔泓错愕地盯着那张含笑的粉面,恍惚间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容因极好性地摇摇头,又重复一遍:“我说,不成。”
她心中满是讥诮,只是未曾表露。
若依律,康王意图暗害天子,等同谋逆。崔容萱那条命即便保下了也该送去那等糟污地方做官.妓,就连崔泓本人,恐怕都不能在他如今的官位上安安稳稳地坐着。
归根结底,都是看容因的脸面。
这些他不会不知道。
可他却依旧觉得容因做得不够。
简直欲壑难填。
别说此事容因不能管,即便她能,她也不会去替崔容萱求这个情。
若崔容萱从前只是言语间冒犯几句,她大可以一笑了之,可前几日她躺在床榻上疼得死去活来,今日腹中依旧隐隐胀痛,很大程度上都是拜崔容萱所赐。
她又不是圣人,自认没有那等以德报怨的心胸。
更何况,寺院清修,于崔容萱的性子,正合宜。
“你,你这逆女,那可是你亲姐姐!”
“父亲难道不知,她若不是我亲姐姐,恐怕此刻就不是在佛寺清修,而是进宗正寺与康王作伴了。”
“你,你大逆不道!我崔家家风清正,怎么养出你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东西?!”
崔泓瞬间暴怒,随手抓起桌上的茶盏猛然朝容因掷去。
“夫人!”
碧绡大惊失色,闪身挡在她面前。
“当啷。”
碎瓷绷裂满地,狼藉一片。
滚烫的茶水只零散地倾洒了数滴。
袖炉骨碌碌滚落,容因遽然起身。
碧绡藕荷色的上衫被洇透,留下深褐的痕迹。
袖角沾着淋漓的水渍,缓慢滴落下来。
“怎么样了,快叫我瞧瞧。”
少女眼眶微红,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不,不打紧。”
碧绡躲开她的手,口中说着无事,可嗓音却发颤。
容因强硬地将她遮掩着的手臂拽下来——
热水泼洒出来时,碧绡抬手挡了下,但好在冬日里穿的是厚夹袄,因而手臂无事。真正的伤,在额上。
整片洁白的肌肤灼得通红,不过转眼间,上头就密布了许多豆大的透明水泡,额角划出一道深深的破口,血珠接二连三地涌出,隐入乌鬓。
容因只看了一眼,便没忍住,落下泪来。
“你别怕,我这就命人,命人寻郎中,你忍一忍……”
额上钻心得疼,让她几乎忍不住要打摆子,好不容易咬紧了牙根,却突然察觉出少女握着自己手臂的那只手竟抖得比自己还要厉害。
碧绡突然觉得好笑,就连那股灼痛似乎都消了两分。
碧绡一走,容因终于缓缓转眸,凝向崔泓。
少女眼底淬着冰凌叫崔泓一颤,竟觉脊背有些发凉。
可很快,他便调整好心态。
不过是一个奴婢,伤了就伤了,自己是她父亲,她还能为此对他做什么不成?
只是被那冷目看着,到底有些发虚。
遂一摆手:“罢了,你既如此绝情,我们崔家也指望不上你。往后,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转身要走。
“父亲别急啊,我还有话没同你说呢。”
容因凉凉开口,唇边牵起嘲弄的弧度。
崔泓脚步一顿。
不知为何,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父亲既然说我绝情,我若不坐实了你这话,岂不是亏了?这样吧,二姐姐既是清修,我觉得父亲整日挂念想必也不利于她修行,日后,崔家人便不要再去叨扰她了。”
顿了顿,她又笑吟吟地补上一句:“不止崔家,往后所有人,都不必去了。”
一句话,绝了崔容萱与所有人的联系。
崔泓一怔,惶然转头,破口大骂:“你个毒妇!她一个弱女子,你让她自己在那苦地方怎么过?你这不是存心要她命么!”
话音刚落,门外忽然转出沉沉的步履声。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在她面前叫嚣?”
容因转眸,颀长的身影带着满身寒霜,从暗影里一步跨出。
她笑笑,神情松懈下来,捡起袖炉,转身坐回梨花椅上。
腹中还隐隐作痛,如今有人替她忙,她终于可以歇一歇了。
当日,邺都无人不知,崔泓因御前失仪被摄政王惩处,浑身扒得只剩一条亵裤,吊在崔府巷口那座牌坊上,吊了整整一日夜。
最后解下来时,人都僵了,已然冻得半死不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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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元节一过, 祁昼明果然依言告假,陪容因去了别院。
临走前,尽管知道容因去是为调养身体, 小奶团子却依旧气哼哼地不肯理人。
容因费了好一番唇舌去哄, 最后许诺等一开春便和祁昼明一起带他去围场学骑射, 才将人哄下,只是依旧免不了临别时偷偷用大袖掩面, 掉了几颗小珍珠,看得容因鼻尖一酸。
柘溪别院名字里虽带了溪字, 实则却建在山腰, 只因一条山溪横穿别院, 蜿蜒而过,才因此得名。
容因一行到时,正值大雪过后, 满山素白, 如云纱玉带, 织山嵌谷。
山间夹道落满了雪, 没过脚背,加之山路陡峭, 只得步行。
好在别院一应用度俱全, 一行人原本带的东西就不多。
都各自分担些,也能上山。
行至中途, 细雪洇透鞋袜, 阵阵冰寒丝丝缕缕地漫上来, 容因忍不住拢了拢身上厚厚的狐裘, 本就浅淡的唇色越发白了几分。
察觉她动作, 祁昼明剑眉微拧, 神色暗沉几分。
小夫人面皮薄,起先在山脚,他便说要背她上来,可她扫了一圈四周众人,却摇头拒绝。
沉吟片刻,掩在袖袍下的手终究忍不住动了动。
“唔——”
少女小小惊呼一声,连忙下意识捂住口鼻,偷偷四下瞄着,清亮的水眸轻转,灵动活泼宛如黄莺。
见无人看过来,才凑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做什么呀,我能自己走的。”
祁昼明轻笑,长指轻轻捏住她柔嫩的指腹,微微用了些力道。
白皙的指节渐红,她挣了挣,却没能抽出来。
“因因这是想让程先生再往方子里多给你添几味苦药?”
容因手一僵,讪讪而笑。
“自然不会……我不乱动了,我保证。”
说着,纤细的藕臂紧紧缠绕上他颈间,乌发柔顺地贴服在他胸前,一动不动,乖巧得不行。
然而祁昼明看不到的角度,樱粉色的檀唇却无声翕张,脸上神情不停变幻,像只神气活现的小狮子。
快到别院时,倏忽卷起一阵寒风。
山路旁几树乌秃秃的碧梧,黑压压的老树枝杈被摇得簌簌作响,上头堆积的薄薄一层细雪瞬间呼啦啦抖落下来。
容因手指微蜷,不等抬起,眼前骤然一暗。
月白大氅上素雅的水纹如一圈柔软涟漪,温柔地将她拢在其中,护得密不透风。
片刻后,风声渐歇,眼前突然又亮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