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她便有些纳罕,可问起时他只说殿中出了殿意外,被事情绊住了,她也没再追问。
可如今不过隔了短短三日,太皇太后薨逝的消息便从琅山递回邺都。
她很难不将此事联想到祁昼明身上。
容因脸色实在太过难看,钟灵握住她手时才发现她手心冰凉,攥出了一把冷汗。
她不知缘故,只当容因身子不舒服,忙急急问道:“因姐姐,你怎么了?要不要请郎中来瞧瞧?”
昭宁也醒过身来,见她面色苍白如纸,秀眉微拧,站起身:“你且等等,我着人去请太医。”
谁知刚迈动步子,便被扯住了衣袖。
容因摇摇头,迎着二人关切的目光,柔声道:“我没事,只是昨夜睡得不好,精神不济。我如今想歇一歇,改日咱们再聊,如何?”
昭宁与钟灵对视一眼,有些不放心地追问了句:“当真只是这么简单?”
见她颔首,遂只得作罢。
二人一走,容因便走到窗前,望着殿外那株光秃秃的榴树枝干怔怔出神。
这一站,就近乎半日。
直至乌金西坠,祁昼明回府。
甫一进院子,小阿纾便迎上来。
祁昼明见她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一把将小糯米团子捞入怀中,便听她神神秘秘地道:“阿娘今日心情不好,你一会儿不要惹她生气。”
祁昼明眸光微闪,轻声道:“多谢阿纾,爹爹知道了。”
听见脚步声,容因并没有回头。
她对他太过熟悉了,无需去看,她也已清楚地知道来人是谁。
坚硬的手臂搂上她纤腰,他将下颌藏进她肩窝,棱角太过锋锐,有些硌人。又因为在外面待了太久,温度有些冰人。
容因眉心一跳,转过头来,望向他的目光竟出乎意料的温和、平静。
几个字滚到喉边,又被她咽了回去。
她以为,即便自己不问,也已经有了答案。
太皇太后一日没有死在祁昼明手中,他的仇就一日不曾真正了结,永远都不能真正放下心中芥蒂。
于是她只是低声道:“处理得干净么?会不会被人察觉?”
祁昼明一怔,近乎错愕地盯着面前的小夫人。
她鸦羽般的长睫微垂,敛眸颔首,又因为这个动作,露出衣领外一截雪白修长的颈子。
“人是我杀的,但也不是”,祁昼明哑声开口。
先帝于承德殿崩逝那日,便曾向他恳求,可否放过太后。
彼时他缄口不言,那位奄奄一息的帝王幽幽叹息一声,溘然长逝。
可后来,衰败如风中残烛的帝王满眼哀求,临死前仍难以瞑目的情状反复在他脑海中回荡。
兴许是因为和他的小夫人待久了,他的心肠也像她一般变软了许多。
于是,他生生忍住亲手将那贼妇折磨致死的念头——
这几年来,琅山行宫太皇太后的寝殿,每每到祁家被害,瑞王惨死的那几日夜里,便会传来苍老的妇人癫狂的叫喊和几近疯魔的拍门声,活像是撞了鬼。
数年下来,曾经工于心计的妇人,如今已神志不清,像个疯子。
终于于前几天的一个深夜,难以忍受,拔下发间的凤钗自戕。
容因沉默着听他说完,高高悬了一整日的心渐渐落下来。
起初得知消息时,她惶惑不安,祁昼明东窗事发被群臣弹劾最终丢掉性命的假想一直在她脑子里来回打转。
可在此处站了半日光景,看窗外光秃秃的老树枝干随风晃着,心绪竟渐渐平静下来。
其实她心底担心远胜愤怒,比起其他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她更在意此事是否会危及他安危。
想通了这一点,等他归家,她已然对他一点火气都没有了。
那双清凌凌的眸子盯了祁昼明半晌,容因突然踮起脚,猛然吻上他微凉的唇。
良久,又分开:“祁昼明,你要时时刻刻记得,你应允过我的,要与我相伴白头。倘若你食言,下辈子我便去找旁人了。”
祁昼明默然片刻,突然用力,紧紧地将小夫人拥入怀中,嗓音沙哑:“不会的,因因休想甩开我。”
话音刚落,一颗圆溜溜的脑袋探头探脑地露出来,小阿纾看看拥在一起的两人,突然迈着小短腿啪嗒啪嗒跑上前来:“爹爹,阿娘,阿纾也要抱抱!”
不等容因转过头来,又一道略显稚嫩的嗓音响起,祁承懿站在门边,眸光灼灼地望向祁昼明和容因:“我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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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她是一个商户的女儿, 某日跟随父母举家搬迁至淮阳。
初到一处新的宅院,容因颇为好奇,四处悄悄看看, 根本掩饰不住满心兴奋和激动。
恰在这时, 母亲告诉她, 隔壁院儿里那户人家有一个和她年纪相仿,伶俐可爱的小姑娘。
容因颇有兴趣, 想找上门去交个新朋友,只是到底羞怯, 不敢贸然登门, 于是偷偷央了母亲身边的侍女替她架了梯子, 爬上与隔壁院子那道相邻的院墙张望。
谁知,没见到什么小姑娘,却瞧见茂密的榆树枝干下面摆了一架藤椅, 上头躺着个晒日头的少年。
只是那少年却有些古怪——
明明是和暖的春日, 日头好得很, 他身上却还盖着层冬日里那种厚厚的绒毯, 像是极其怕冷。
可他又生得真好看呐。
阳光从枝叶间的罅隙里流泻出来,轻轻柔柔地拂在他面上, 使那张莹白的面容显现出一种温润的像玉石般的光泽。剑眉微扬, 眼尾锐利,浓密的乌发脑后, 发丝顺着两肩垂落下来, 宛如一副好看的丹青。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 他面容比常人少几分血色, 显得青白, 细碎的光斑落在他脸上, 近乎透明,瞧着病歪歪的。
可即便这样,他也依旧是好看的。
比她从前见过的大多数人都要好看得多。
容因再三瞧了瞧,摇头轻轻叹声,脸上露出惋惜的神色——
好可惜,他身体瞧着不是很好的样子,不能叫他一起出来玩了。
似乎是这声叹息惊扰了他,少年倏忽睁开双眼,一双黑眸清寒如墨,幽冷的目光直直射过来,吓得容因心跳都漏了一拍。
见只是个梳着丱发、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他神色和缓许多,苍白的唇瓣轻轻翕张,嗓音带着细微沙哑:“你是什么人?为何在此窥探?”
容因忍着心口慌乱的跳动,扬起一张笑意盈盈的小脸:“我叫容因,今日刚搬来,往后要与你做邻居呢。漂亮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呀?”
少年轻轻抿唇,薄薄的眼皮上浮动着明亮细碎的光。
他说:“祁昼明。”
明明只是那日趴在墙头看了一眼,容因的心神却一下子全都跑到她的漂亮哥哥身上去了。
一连几日跟在阿娘身后问东问西,话里话外全是问隔壁人家的境况。
阿娘倒不曾想到自家小丫头心怀不轨,只当她是好奇,于是把自己知道的那些都悉数告知于她。
听阿娘说,隔壁那户人家的老爷是这淮阳郡主簿,为人清正和善,夫人蕙质兰心,容貌也是上乘,故而生下一双儿女,长相也都极为惹眼,个个聪明灵慧。
唯一不顺心意的,便是那家小公子自幼体弱多病,是个药罐子,听说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不大好治。
阿娘说起其中那个漂亮哥哥时口中不无惋惜,可容因心中却不以为然。
他都已经生得那么好看了,又聪明,若是身子也强健,那岂非样样出挑,是个全人?
她从前听嬷嬷说过,人若是样样都好,那反倒是不好了。老天爷不会让那么完美无缺的人长久,总是要留点儿缺憾的。
说不定就是因为他身体不够好,来日反倒能够活得长呢?
但这样的歪理她到底只敢在心里偷偷想一想。
那日以后,容因日日都搬了梯子去墙头看她的漂亮哥哥。
时日一长,她发现漂亮哥哥虽总是神色恹恹地掀起眼皮扫她一眼,便自顾自坐在树下阖眼休憩,全当她不存在,冷淡至极,可却也从未出言赶她离开。
而且不知是不是她自作多情,她总觉得他也是盼着她的,甚至很可能每日都是故意在树下等着她来。
这么一想,她爬墙爬得更有动力了。
祁昼明这几日多了件新奇事供他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