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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亲人的手25(1 / 1)

这样过了七个月之后,2023年5月,单位安排我去四川雪区、彝区出差一周。当时我腰伤未愈,而且越静养越厉害,再加上不断酗酒,已经几个月没有参加过户外运动,同时集祖传的高血压、抑郁症引起的头痛胸闷恶心、肠易激综合征引起的腹痛腹泻于一身。因为这次出差的行程中包括阿坝等高原地区,我甚至觉得去了就回不来了。但转念一想,如果真能如此,难道不是天大的福分?既能了却我的心愿,说不定还算是因公殉职,与因为态度问题跳办公楼,给同事带来心理阴影、给保洁阿姨增添麻烦有天壤之别。就算当不上革命烈士,至少也绝非精神分裂,妻儿也许还能拿到一笔抚恤金。于是我毅然服从安排前往。

5月的阿坝还是白茫茫一片。在红军当年走过的草地瞻仰烈士纪念碑的时候,忽然就大雪纷飞。说也奇怪,因为出差在外,我几个月来第一次脱离了酒精的控制,情绪好像一下子稳定下来,敏感的神经又开始飞速旋转,想起了许多事许多人。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到过很多次雪区,除了惊异于蓝天真蓝、白云真白、草原真绿、牦牛真多以外,因为资质驽钝,并未如很多前辈高人那样,感受到灵魂洗礼,洞察到人生真谛。这半年来,我沉溺于杯中之物,情绪起起落落,根本来不及思考,也没有理智思考。现在我第一次有时间和心智来反问自己:这七个月我到底干了什么?为什么我自己都觉得自己根本不介意的工作调整就能成为诱因,让我变成现在这个自己都认不出的样子?我口口声声说自己不介意的东西,是否恰恰是我为之魂绕梦牵无法释怀的?我跟那个人虾一样,究竟是想报效故国,还是仅仅因为不被新朝重视,没有得到合适的价码而已?我看似豁达平静,实则拧拧巴巴,人格分裂,无力自控。如果我继续眼前的生活,我仍然是什么也不会得到,这个世界对我而言仍是可怕的存在,我会一如既往地仇视无意中“挡”了我的道,或者干脆跟我没有任何关系的路人。如果我死不成,我要跟这个世界继续为敌30年、40年吗?我的余生就将在狂躁和抑郁的反复中、在绝望狂嚎和痛苦呻吟的交织中度过吗?

在大凉山深处,我见到了一个八九岁的彝族女孩,她赤着脚,背上用布带背负着一个小弟弟,在村头玩耍。两个孩子的脸都脏兮兮的,但眸子清澈如水,流露出对我们这群未知来客的好奇。我的记忆一下穿越了四十年的时空,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大别山深处。四十年前,我也是那个在妈妈或者姐姐背上的小男孩吧?虽然我长得未必有他那么可爱,但我的双眸,也一定是清澈如水吧?我对外界的一切新鲜事物,也应该充满了求知的渴望和探索的精神吧?四十年来,我的生活日益富足,我的精神却日趋贫乏,当年的激扬文字挥斥方遒,变成了如今的冷漠麻木了无生趣。真的是这个世界变得无聊了吗?还是我已经被猪油、沙尘或者别的东西蒙了心遮了眼,失去了感知这个世界美好的能力?我没有希望再变成妈妈或者姐姐背上的男孩了,但我还有没有希望擦亮自己的双眸,重新观察这个世界,感悟它的美好呢?

由于民族地区和边境地区地广人稀、山大沟深的特点,这次出差在飞机上和路上的时间很多,给了我充分思考的时间_。在成都转机的时候,我接到娃语文老师的消息,说娃在“叶圣陶杯”中学生作文大赛中入围国赛。我又想起这七个月——正好是娃上高中的这七个月,他应该遇到了很多困难。虽然中考他正常发挥,考入了全区排名第一的高中,但是新的学校群英荟萃高手如云,当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盛况再难重演,面对新的学习环境,整日里与一群精英竞争,他的压力,应该远远超过每天无所事事的我吧?然而他依旧努力自强,站稳了脚跟,结交了新的朋友,和老师们也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而我在他这艰难的适应时期,没有给他任何帮助,反而让他为我操心。遥想三十年前,我虽然是不良少年,但却也对生活充满了信心,意气风发,敢为人先,自信笔落惊风雨,每叹诗成泣鬼神。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了现在这个我不认识的样子呢?

吕布临死前,终日与貂蝉纵酒狂饮,偶尔揽镜自照,神寒形消,竟然认不出自己。而我现在已经不敢再照镜子,不敢面对自己。如此荒唐人生,不如三姓家奴。阿坝雪区和凉山彝区的这几日,就如同一面镜子,令垂死病中的我惊坐而起。也许,我应该换一种生活方式,就算不成,至少做一点这样的尝试再死也好。反正是行将就木,土埋了多半截的人,急着死什么,有的是时间,先试试如何?

从四川回来之后,我开始做一些调整自己生活方式的努力。我感觉这次之所以旧疾复发,主要是因为工作调整,孩子上高中等事件带来的生活内容的变化,原有的生活规律被打破,而我又没有积极地去建构新的生活内容,所以酒精、抑郁、躁狂交替占领了这个真空。现在要赶走它们,首先是重新找到自己的生活。此即所谓“正念疗法”,先关注目前,别想得太多,着眼于观察和接受当前的感受、情绪和思维,以在此基础上培养一种新的人生态度,从而减轻痛苦和改善生活质量。

第一步是恢复跑步。腰部拉伤以后,我一直尽量不去动它,结果肌肉萎缩无力,越来越不敢动。我戴上腰封,出去慢跑,从三公里开始。慢慢地,我的腰好像找回了知觉,疼痛感逐渐减轻,我开始加大了跑量。得益于多年来良好的跑步基础,到七月的时候,我单次已经能跑十公里以上了。我给自己重新制定了计划,希望能在十月份回老家参加一次马拉松比赛,并且围绕这个目标组织了训练。

用药永远是我治疗过程中最重要的因素。利用复诊的机会,我跟医生再一次探讨了我在前七个月里面临的情况,这一次我进一步开诚布公,对自己酗酒的情况详细地做了坦白交代,寻求医生的支持,并且调整了用药。新药似乎很快就见效了,我开始慢慢忘记因为工作调整和生活内容的变化而带来的不适应,注意力慢慢转到孩子的高中学习、买菜做饭的家务日常以及自己工作生活节奏等方面来了。这形成了一个交互效应,我的状态好一些了,孩子更愿意跟我讨论学习和生活,家人也不需要再小心翼翼地照顾我原本随时可能爆发的情绪,敢和我开玩笑、正常聊天了。这种气氛又反过来改善了我的心情。在单位里情况也差不多,跟个别原本关系不错、相处融洽的同事又能重新开始交流了。当然这一时期我还是没能完全戒断酒精,依然保留了周五酗酒、周末消极的习惯,但酒后的躁狂发作程度已经有了一定的改善。

_7月底,我自驾带全家去江苏,陪孩子参加在盐城举办的“叶圣陶杯”作文大赛颁奖仪式,这是经历了三年疫情之后,我们全家第一次长途旅行。既然是参加作文大赛的颁奖仪式,我们把它搞成了一次文学主题旅行。我们瞻仰了吴承恩故居,夜宿曹文轩的草房子乐园,途经诞生了《儒林外史》的全椒,徜徉在醉翁亭畔,那是我留下青春和恋情的地方。我们品尝了淮安的软兜长鱼,滁州的琅琊酥糖,其乐融融的家庭氛围一度让我忘记了以前噩梦般的人生。

旅行结束后,我们回到老家,继续年休假。自从疫情以来,我们就一直待在BJ没有回过老家,所以跟以前不一样,这一次我见到的父母,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以前精明能干的母亲变得记忆力极差,经常丢三落四;以前最爱热闹喜欢呼朋引伴吆五喝六的父亲似乎也变得安静了许多。这么多年来,我号称“什么都能想得开”,却始终沉湎在自己的坏情绪里不能自拔,我是否太看重自己的情绪,而对那些珍视我如珍视眼睛般的亲人、对于给了我空气和水、温柔和美好的世界,我根本没有给予应有的关注?我时常觉得这个世界负我,而我又给予了这个世界多少呢?

真正让我极度震撼、痛彻心扉的其实是一件小事,而且发生得十分突然。由于三年不曾回乡,故乡自然有很多的小伙伴想要一见,大家请我吃饭,约了晚上去喝酒。我准备出发去酒店之前,妈妈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瓶药来,说是什么解酒的神器。她让我把它喝了,说:“这一小瓶20多块,可是我今天下午专门去给你买的呢。”我儿子在旁边表示,这些饮品都是智商税,对于要喝醉酒的人没有任何帮助。他说得对,首先并没有所谓的解酒神药,其次就算是观音大士的净瓶甘露也救不了一个执意要灌醉自己的人。而我当时却觉得一阵晕厥,一口热血直冲嗓子眼。如果不是孩子在旁边,也许我会当场给妈妈跪下,请她原谅我这些年的任性。这一小瓶“解酒灵”,是一个母亲多年来什么样的痛苦和无奈啊!我想起了以前看的那些反毒宣传片,有的老母亲面对戒不断毒瘾的孩子,先是卖血给孩子戒毒,再是卖血给孩子吸毒;有的妈妈为了让孩子戒掉毒瘾,一时冲动以身试毒,原想以实际行动教孩子戒毒,却母子双双沦为毒品的奴隶。还记得多年以前,我还只是偶尔喝醉的时候,每每出去喝酒,妈妈会给我打电话,说你少喝点,孩子还在家,媳妇会生气,等等。我当然每次都很烦,觉得她真是瞎操心。再后来我频繁喝醉,有一阵子她到BJ帮我带孩子,发现我已经有在饭桌上喝酒之外继续偷酒的恶习,她每次都把喝剩下的酒藏起来,而我经常买了酒藏在衣柜里。开始她盯着我,后来慢慢不敢再说我了,因为我会暴跳如雷,性情乖张,情绪失控。她不敢说我,不是因为不关心我了,而是因为担心说我会造成新的伤害。所以无论是不是智商税,她已经做了一个母亲所能做的一切:她不敢阻止自己的孩子走向漩涡,只能给明知要去干傻事的孩子戴一个不知道能不能起作用的救生圈。此情何堪,此心何忍!十余年来,我究竟做下多少错事,伤害了多少无辜!我是要以病之名,继续伤害,还是走出自己的情绪,努力为他人做一点事情呢?

那个晚上,我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喝醉。饭后回到家,一起聚餐的一位好友给我发来信息:“老大今晚表现得不错,谈吐幽默,思维敏捷,没有喝多。”这个信息再一次如灌顶醍醐,把我惊出一身冷汗。原来这么多年来,我的朋友们对于一喝就醉、一醉就疯的我,也是如此的无语和无奈,而又不能直说。我难得的一次酒桌上的清醒,竟让他们刮目相看。在他们看来,以前和我喝酒应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吧?而坚持到现在还能陪我喝酒的人,怕也是我最后残存的朋友了,我还要继续让他们失望,然后再失去他们吗?

接下来的几天,我想了很多。我想到了我的妻子和孩子。数年以前,在我情绪比较好的时候,爱人“斗胆”跟我说过一句话:“说心里话,周末应该是休息的时候,但是每个周五都让我觉得恐怖。”是啊,每到周五,我总会做一顿大餐,摆上饮料,看似全家其乐融融的样子,实际上不过为我自己掏出一瓶二锅头做铺垫而已。再美的美味,吃不到二十分钟,我就已经断片,完全失去控制,沉迷在自己的世界里,对着妻子和孩子胡说八道。孩子想在周末和我交流的时候,经常会提前小心翼翼地问一句:“爸爸,今晚你喝酒吗?”如果得到肯定的回答,他可能会说“那你喝酒前陪我玩一局游戏吧。”“那你先帮我把作文看看吧。”每遇到这种场合,我都倍感自责,愧疚不已,但是这些自责和愧疚过不到五分钟就变成更多下肚的酒精。我想到了我的父母。我们一家人在BJ,夫妻收入有限,房子又在五环外,为了孩子能够多一点时间,只好和很多陪读家长一样,在学校附近租房子。偏偏孩子的学校又在二环内的核心区,附近的房源本就不多,价格也都很贵,一年下来房租费就要花掉十万。父亲已经年逾七旬,母亲也已经六十有余,本是颐养天年的年纪,为了补贴我们,依然在努力工作。父亲租了一间潮湿阴暗的民房,经营着一家法律服务所,东奔西跑;母亲则在离家六十公里外、市区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协助处理文案和财务资料。他们把大部分的所得都给了我们作为生活补贴,自己却聚少离多,平时很少舍得买一件新衣服,买一块肉,买一斤水果。我想起我和儿子有时候劝母亲不要从乱七八糟的视频和拼团网站买东西,甚至嘲笑老人的贪小便宜买劣质货,却从来没想过,她完全没有必要如此苛待自己。这些年我是如此重视自己的情绪,觉得自己被人冷落、被世界抛弃,却从来没有想过,以父母一生的要强和好胜,当他们辛辛苦苦培养成人、节衣缩食供他念书娶妻生子、终于到了“中央”工作的独生子,整日意志消沉,精神颓废,借酒消愁,喜怒无常,变成了一个精神病人,他们又该如何接受,他们的情绪又是怎样的?父母一开始对我的病情完全隐讳,后来逐渐接受了我的病在亲人中公开的事实,他们又经历了怎样痛苦的过程?在我_病情最严重的那些日子里,母亲觉得我在中国最好的专科医院都无法治愈,是不是被什么玄幻的力量击中,她甚至为我四方奔走,求助神祇。她又经历了怎样的心痛?

这些问题一下子袭上我的心头,让我痛彻心扉,透不过气来。这么多年来,我也并非全然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但是我战胜不了我自己,只能向酒精中逃避,在疾病中蜷缩成一团。我躲在壳里,只留下两个触角谨小慎微地探听着外界的信息。而我身边最亲的亲人们,最关心我的朋友们,他们日夜盼望我钻出这个自闭的躯壳,走到阳光下去欢笑歌唱,可是为了不触碰我的触角,更不让陌生人和陌生的环境损伤我脆弱的触角,他们一边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一边为我提供庇护,遮风挡雨。我以为我自己承受了一切,而其实我才是被保护的那个。

_很奇怪——但我坚信这是长期以来药物的作用而不是什么玄学——这一次豁然开朗之后,我没有再像以往一样,要么选择视而不见或者故意逃避,要么只是单纯地反省,除了内疚和自责以外什么也不做,进一步否定自我的存在价值,陷入更深的焦虑。这一次我决定行动。有一句名言说:克服焦虑的最好办法是行动。我决定行动起来,第一步就是管理好自己,从此以后少让家人操心,少给亲人添堵,少给社会添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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