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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16(1 / 2)

(一)

突如其来的打击让石山海彻底乱了阵脚。得到汽车全部被军方征用和虞士臻出家的消息后,山海没敢耽搁一刻急匆匆赶回滦县,马不停蹄地托人找到县里所有能管事的官员,县长、县协、警察局长甚至几个赋闲在家的省府官员,竟然谁都不知道有护国军征用本县汽车的事,更不可能出面协调此事。仅仅凭着一张破纸条儿,自己十一辆宝贝大货车就悄然无息地被开走啦?没了车就断了进项,古冶煤矿怎么办?银号的贷款怎么还?在这节骨眼儿上,自己身边的高参虞先生又走了,山海越想越急越想越气,也越没主意,情急之中只有硬着头皮找李源吉想法子。

一听到货栈的大货车全被抢走,从来不喜怒形于色的李源吉狠狠地用拳头擂起桌子,嘴里连着骂了几个“妈了个巴子”的脏话,“这些祸国殃民的军阀王八蛋,真该全死干净。”然后愤愤地说:“也告诉你个好消息,前几天张大帅的专车被人给炸了,估计这个杀人魔王活不了几天,真是报应呀。”

“啥?张大帅死啦?”山海不知该是喜还是灾,只是想着自己的车:“那我的车还能要回来不?”

“估计够呛。”李源吉无奈地摇了摇头:“张作霖的护国军根本顶不住南方国民政府的北伐军,这几天全都逃回东北老窝去了,你的车估计是他们顺手抢走的。”

山海一听就急了:“那我就去东北找他们,我手上有他们的借条,白纸黑字,他们赖不掉。”

“树倒猢狲散,你上哪儿找他们去。”

“那?那哪儿中呀,我那是十一辆大车呀,咋儿能说抢就抢了,还有没有王法啦。”山海急得眼泪都掉下来。

李源吉冷笑了一声,“王法?王法何在?和那帮子土匪你能讲什么王法?!”

“那,我的煤矿”山海话一出口觉得不对,赶紧改口:“不,不,是咱的煤矿可咋儿办呀,开矿资金不能断,还有一千多块的贷款,银行也催着还款呢。”

李源吉似乎并没有在意山海的口误,转身稳稳坐回到椅子上,从抽屉里取出支雪茄,用刀切下两头封口再用火柴细致地点燃,放在嘴里满足地吸了一口,然后冷静地说:“我的损失也不小哇,你的一个失误,就让我赔进去了两千块,但事到如今,怪谁都没有用,只有就事论事了。我考虑有两条路可以走,不知你愿意走哪条。”

“您也是这煤矿的东家,有啥好法子您就说吧。”山海本能地想在李源吉对面坐下来,一看到李盛气凌人的脸色,还是乖乖地站在桌前。

“第一条路,就是把你煤矿的那一半股份抵给汇通,货栈没了,煤矿也没了,银货两讫,你算是净身出户。”李源吉说完又足足吸了口烟,等着石山海表态。

“一千五百块就拿走煤矿一半的股份?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儿呀。”山海有些不屑。

“便宜?”李源吉冷笑了一声:“兵慌马乱的,这年头有谁愿意出价买地产矿产呀?你再耗个一年半载地试试,恐怕白给上整个矿人家都愿意不要啦。”

“唉,您还不如让我抹脖子蹬腿儿舒坦呢。”山海叹了口气问:“那,您说说第二条路是?”

“第二条路,就是我好人做到家,你把煤矿的股份抵给我,我以这些股份作抵押想法子从朋友那儿借点钱替你把银号的钱先还上;这样矿还能在咱们自己人的手里,你还当你的总经理,我再给你百分之十的干股。我想办法再筹一些资金,把矿开起来,干好了两三年就能缓过劲来,这样你就能东山再起。”

山海听得脑袋发大,瞪着眼盯了李源吉好一会儿,嘴吧嗒了几下话没说出口。李源吉没有理会山海的表情,站起身走到山海身边,把手放在他肩上重重拍了拍说:“不用急,你回去仔细琢磨琢磨再做定夺,我也是为你好,股份在自家人手里总比全抵给外人强。跌个跟头无所谓,关键是有人能拽你一把,努把力气再把家业干起来。再者说了,从你岳父那儿论我们是叔侄,从这么多年的交情上论咱们是兄弟,煤矿是我和你的没什么两样,有你在前面撑着干我放心,要是和别人合作我就没那心劲儿了。何去何从,你自己仔细掂量吧。”

石山海不知是怎么走出的车站,一路上两腿发直两眼发呆,但脑子里像上满发条的自鸣钟一般转个不停。恨这世道,强盗横行,豺狼当道;恨李源吉落井下石,心黑手毒,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白白赚了个煤矿;但更恨自己,只恨自己目光短浅,贪心不足蛇吞象,结果是鸡飞蛋打,还搭上了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家业。汽车没了,货栈的生意就没了,自己唯一的资本就是煤矿的一半股份,要么抵给银号,要么给了李源吉。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李源吉说得还是有些道理,把股份抵给谁自己都是两手空空,只有给了李源吉,自己还能落下点股份,好歹还有个总经理的头衔,在外人面前也还不算太丢人。煤矿是个大买卖,干好了一年挣上个万八千地不成问题,拚命干上个两三年真有可能再翻身。一捉摸透心里也就敞亮多了,觉得自己可能还真是错怪了李源吉,人家凭着学问高、有头脑,挣了该挣的钱,并没有坑朋友害别人。这些年借着李源吉的光自己没少挣钱,给人家点份子钱也是应该的。这次的大灾谁也怪不着,怪只怪自己太傻太笨、贪心太重。如今虞叔不在了,跟着李源吉这样的聪明人干兴许是个好事,至少不再出啥大错。主意一定,石山海立马转回身又回到车站。

看到山海这么快就回来了,李源吉微笑着问:“吆喝,这么快就掂量明白啦?”

“明白了。”山海郑重地给李源吉鞠了个躬,然后毕恭毕敬地说:“李大人,俺是个粗人,脑子笨,转不过弯,您别怪俺。一出门俺就想明白了,你一直是俺的恩人,这次是从火坑里救俺,俺听您的,以后就跟着您干了。”

“好!”李源吉满意地把双手按在山海的肩上,高兴地说:“不是跟我干,是咱俩人合起伙来一起干,我相信你的能力。”说完,李源吉转身坐回椅子上,又指了指桌前的凳子示意山海也坐下,然后说:“其实我比你压力更大,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就一下子要背上几千块钱的债,你真给我出了个难题呀。不过这样也好,置于死地而后生,咱们两个都没退路,只有勇往直前,拼命向前干。以前我没过问过煤矿的事,只想坐等着从你石老板那儿分红呢,现如今不能不管了。说说吧,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说到开矿,山海精神头儿上来了,双手俯在桌上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李大人,咱的矿真是个好矿呀,向下挖了不到两米就有煤,是难得的地表矿,贮量不大但是好采。我请工程师初步框算了一下,如果能上两套德国开采设备,开采面也就一两百亩地,一年开采一万吨不成问题,那就是一二万块呀,扣除成本咋儿地也能赚上个万八千的。”

“嗯”李源吉似乎没有被山海打动,冷静地说:“当下还需要多少钱?你让工程师把开办费、设备购置费和开采成本给我认真算一下,我要精确到个位数。”

“这些我都算过了。”山海掰起手指头算起来:“开采费可高可低,从德国进口的机械设备太贵了,近期咱上不起,估算着清理采掘面需要至少五十个工人和十辆马车,人吃马喂地得咋儿着也得要两千来块。等出了煤有了钱咱再上两台德国造的铲车和挖掘机……”

李源吉摆手制止住了山海,严肃地说:“开支一定要算细账,不能估计。我的融资不会太容易,替你还完债后我手上也不会有多少钱。这么办吧,你马上回矿上,把开工准备工作做完,目前我只能再给你一千块,你要节省开支,不必需的设备先不要上。另外,以后你每个礼拜都要回来向我做一次报告,账务收支要有报表,遇到大事要立即向我报告,不要自行其事,我会尽快给你派财务和工程师过去。”

在盛气凌人的李源吉面前,山海感觉到空前的压力,他只好闭上嘴,虔诚地“嗯,嗯”点着头。李源吉又接着说:“我让律师重新起草份协议,明确各自的责任、义务和股份,你要打起精神来,重打旗鼓,再大干一场。”

“嗯,俺听您的,回家收拾收拾就回矿上。”山海应承着起身出了屋门。离开车站,山海心里空荡荡的,事到如今,财物两空,觉得自己现在像是一个双手双脚都被人牵扯、任由别人摆布的驴皮影,但也没有别的选择,只有硬着头皮按照李源吉指的道干了。

(二)

从嫁到白家那一刻起,荣儿就没有存任何幻想,她横下一条心做好了和明哲同生共死的准备。每天晚上荣儿会守在明哲身边自言自语地聊上几句心里话,然后就是琢磨着自己怎么个死法,她想过所有能想出来的死的方式,上吊,喝卤水,投河——,几乎每天晚上她都会被那些瘆人的恶梦惊醒。她已经做好准备,只要明哲一断气就立马陪明哲一起去。甚至在夜深人静时,她悄悄登着长凳把两条系在一起的裹脚布搭到房梁上,使劲扽扽看是不是结实,自已能不能痛快地死去。

不知是冲喜真起到了作用,还是明哲生命力的顽强,新婚三天后,一直水米不进的明哲慢慢睁开双眼,迎着荣儿的殷切目光勉强喝下一小勺小米稀粥。接下来的几天里,在荣儿一刻不离的悉心照料下,明哲竟一点点儿地恢复生命体征,从一顿半碗小米粥,到一次吃下小半碗鸡蛋糕。虽然还没有力气说话,但脸上流露出几分幸福神色,眼睛里流下了感激的泪水。荣儿紧绷着的心放下不少,但是随着明哲一阵阵剧烈的咳嗽从嘴里吐出一口口带血丝的浓痰,她的心又再次提起来。

晚饭过后,明哲娘烧了少半锅温水,又把两件半旧的单衣裤和一小块香胰子悄悄放在荣儿身边,然后叫过在院里拾掇秫秸的明哲爹两人回到西屋插上门栓。荣儿明白婆婆的意思,只身来到白家后十几天来她都是合衣而眠,身上早都起了皴。夜深人静后,她用瓦盆舀来大半盆温水,插实门栓后脱下棉袄棉裤,用棉布毛巾蘸着温水和香胰子清洗过身子,然后套上干净单衣钻进被窝。一阵舒服的清爽感觉传遍全身。忽然,她感觉身旁有东西在动,伸手一摸,竟是明哲的手缓缓伸了过来,她一把抓住这只微凉的手,这是两个人第一次亲密接触,她不知道是该抓紧,还是放下。这时,明哲用微弱的声音说:“荣儿,谢谢你。”

荣儿紧紧抓住明哲的手,这是明哲第一次以丈夫的身份和她说话,也是明哲第一次说出这么温情的语言,荣儿想答应一声“哎”,或者亲切地叫一声“明哲”,或者鼓起勇气叫一声“爱人”,可是一股难以压抑的委屈和激动从心底涌出,无法自制地“呜呜——”低声痛哭起来。

爱情的力量让明哲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能够开口说话,能够缓缓坐起身,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吐血的次数也有所减少,全家人的心渐渐放了下来。每天荣儿与明哲形影不离,给他喂饭、喂药、聊天、擦洗身子。当明哲得知荣儿为自己做出的非常举动后,感动地再次流下热泪。他知道自己的病不可能痊愈,荣儿不应该为自己再受了更多委屈,她不能为自己守寡更不能因此而断送美好的生命。只要是身上有一点力气,明哲就强作笑容,一个字一喘气地与荣儿聊生命的价值和生存的意义,让她懂得爱情固然美好,但不是生命的全部,不能活在别人阴影中,要勇敢地追求幸福,追求未来美好生活。如果有单身的朋友来看望,明哲就刻意让荣儿出面接待并陪着多聊聊天,给她与别人相处的机会。时光一天天地过去,明哲在拚命与死神抗争着,每多过一天就像是从死神手里多赚过来了一天。荣儿心里明白明哲在为她着想,但是她不敢多想,只想陪在自己的爱人身边过好生命中难得的每一天。明哲常劝她不要再和父亲堵所,应该回娘家看看。荣儿不是不想家,想慈祥善良的父亲,想悉心疼爱自己的大妈,甚至想从未见过面的母亲,但又不敢重新面对他们,不知该以怎样的理由回娘家,更不知道爹会怎样面对她这个不孝顺的女儿。

柳枝绿了,终于熬出了冬天,生机盎然的春天到来了。迎着正午的暖阳,荣儿一步一挪地将明哲背出屋,俩人靠着屋门相倚着坐了下来。突然,荣儿眼前一亮,只见院角的地里刚刚钻出一簇新绿,“妈呀!”荣儿叫出声来,是白玉簪!听说白玉簪草这种植物原生长在南方,不经意间传到冀东,生命力非常顽强的她一下子就漫山遍野地绽放开来。父亲最喜爱白玉簪花,当年只要春天开出第一朵花,爹就会采下插在母亲的鬓角边。荣儿也喜欢白玉簪,每次看到她,就像是见到了母亲。猛然在婆家院里生出白玉簪草,不会是天边的母亲专门为她带来的印信吧?荣儿眼睛瞬间湿润了,她三步并作两步跑到白玉簪前,掰下了一片嫩叶含在嘴里,苦中微微带着清甜,像是妈妈吐出舌在细腻温柔地亲吻着自己。荣儿又掰了一片嫩叶递给明哲,给他讲起白玉簪花与母亲的故事。明哲将嫩叶放进嘴里,仔细地品味着:“嗯,真甜。荣儿,以后咱们每天都含一片白玉簪花叶中不?你含着就像见到了妈妈,我含着就像是在亲你。”

荣儿“腾”地脸红了起来,俩人自打情窦初开到成亲以来,从没说过亲热的话,更没有亲吻过,为了防止传染荣儿,明哲甚至都不让荣儿靠近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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